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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志(精校版)-第4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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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夫人讶道:“你又怎么了?这‘潜龙’很难对付么?”

胡志廉苦笑道:“岂止难对付而已?简直是不能对付。前朝太师江充发动十万大军,前后动用数百名厂卫高手,却连这人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你要我上哪儿对付他?”

三十年前怒苍初反,秦霸先麾下人才济济,号称“左龙右凤、座下五虎”,其中头牌军师便是这位“潜龙朱阳”。只是此人道号既有“潜”这一字,果然行事诡秘,总潜伏于九渊之下,神龙见首不见尾,是以临到怒苍溃败之日,正教武林竟连他的面貌也不曾见过。若要对付此人,其中难处,那是可想而加了。

卢云细细思索往事,当年少林以“潜龙”为饵,引诱怒苍群雄上山,其后大战三场,却没听说这位“潜龙”现身了。他潜心推想,又听灵音叹了口气,他抚着胡正堂的傻脑袋,轻声道:“那日我接到年前太医院袁大人的来信,说要借我天绝师叔的手稿一观,我便知道是这门‘苦阴针’重出江湖了。唉……都几十年过去了,没想世上还有人会使这门功夫……”

胡夫人喃喃地道:“大师……那……那我儿子还有救么?”

灵音叹道:“说来惭愧。我虽已反覆参阅我天绝师叔遗留的手稿,可真要应用起来,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看来要悉数破解‘苦阴针’,怕还得我天绝师叔本人出手。”听得这番话,便又引得胡夫人呼天抢地,大悲道:“苦啊!那天绝老僧不是死了么?你戏弄我!戏弄我!”

灵音听她骂得凶,只得低下头去,埋首拼命吃面,不敢作答。胡夫人越想越悲,越悲越气,反手便赏给老公一个耳光,骂道:“都是你这没用的,连去太医院看个诊,却也能引来杀手恐吓!那个宋公迈最可恨,还要我这做娘的认命……”

猛听“太医院”三字,卢云却也忆及琼芳所言。她说腊月初有个黑衣怪客闯入太医院,先击败哲尔丹,随后打垮苏颖超,致使几十名高手四散奔逃,却没想此事竟与一名小孩儿的病症有关?

正想间,那胡夫人已是呜地一声大叫,尖叫道:“什么武林高手,全部是些骗徒!胡志廉!你总要给我想个办法,不然老娘明日就在家里上吊!”

天下群雌凶悍,自以琼芳为首,看这胡夫人如此可怕情状,说不定也在紫云轩里读过书了。胡志廉唉声叹气,苦笑道:“你快别闹了,我拼着给皇上臭骂,连祈雨法会也不去了,不就是一心一意带着正堂过来看病么?你到底还想怎么样?”

胡夫人怒道:“我想怎么样!胡志廉,儿子是我一个人的吗?老娘告诉你,反正我儿子的病一天不好,你的日子就不会好过!要是他有了什么万一,小心我喂你吃砒霜!”

河东霹雳狮吼,吓得灵音急急念佛,八成庆幸自己出家了,不必受这阿鼻地狱之苦。那胡志廉则是一脸认命,颇有遇人不淑之叹。那胡正堂虽已傻了,却还懂得幸灾乐祸,一时戟指两个大男人,拍手欢笑:“鬼!好多好多鬼!”

胡志廉气得要命,正想一拳望儿子脑袋击落,却又怕老婆一耳光赏来,只得苦笑道:“大师,在下平日谨言慎行,自信不曾招惹过仇家,究竟是谁想害我一家三口,您可有主意?”

灵音摇头道:“对不住,老衲久不问世事。这趟远道来京,纯是为令郎看诊。至于谁与施主结怨,老衲并无所悉。”

胡夫人大哭大闹:“老贼秃!你除了会说不知道,你还会什么?不管了!你非得给我想个法子,便算要天绝大师复活,你也得给我办到!否则我明日找地痞流氓出来,一把火烧掉你少林寺!”

少林武僧拳脚盖世,自不怕地痞闹事,可女施主寺前频悲喊,老和尚却不能置之不理。灵音给闹得食不下咽,只得叹道:“阿弥陀佛,其实老衲这儿还有个法子。咱们只要能找到一个人,仗着他的绝顶聪明,纵不能破解潜龙军师的针术,也能为我等找出应对之道。”

胡夫人大喜过望,好似黑暗里见到了曙光,当下急急跳起,啾地一响,便在灵音的光脑袋上香吻一记,笑道:“大师!那人是谁!你快说!快说!”灵音本是出家人,自不该与女子肌肤相亲,一时拿着僧袖去擦口水,颇见尴尬。胡志廉频频赔罪苦笑,歉然道:“大师别见怪,您既然荐举了贤者,那便快请吩咐吧。下官无论上天入地,也要找出此人。”

灵音合十道:“阿弥陀佛,多谢施主的好意。那位贤者不是别人,正是我嵩山少林寺的前任掌门,灵智方丈。”

听得灵智之名,卢云自是微微颔首,都说“达摩院中三宝圣、罗汉室前四金刚”,少林寺中第二把交椅,便是这位灵智方丈。此人温文儒雅,智慧深湛,乃是武林间难得的智者。据传秦霸先领导怒苍时,他便是正教武林的智囊,专与“潜龙”、“凤羽”相抗,只不知他好端端地当着少林掌门,却何时成了个“前方丈”?

卢云颇感纳闷,胡夫人自也是满心疑窦,茫然道:“你们这又怎么了?那灵智和尚不也是个少林和尚吗?咱们快去山上找他啊,难不成他还能逃了么?”听得妻子催促,那胡志廉频频苦笑,灵音则是长叹一声,废然无语。胡夫人蹷眉道:“你们到底干什么?说话啊!”

“阿弥陀佛……不敢有瞒女施主……”灵音垂首合十,据实以告:“十年前九月十九清晨,新皇即位的当日,我灵智师弟说要去后山采药,结果一去不复返,再也没回来过。”

灵智不见了,堂堂的少林方丈,在自家后山消失无踪。胡夫人愣了,喃喃地道:“他……他去哪儿了?”灵音面露悲悯之色,轻声道:“我不知道……这十年来,我也一直在找他……”

眼见灵音面色哀痛,在此一刻,卢云也似听见了顾倩兮的痛哭声,因为在那段风雨飘摇的岁月里,很多人早上出了门,晚上就再也没回来,从此消失不见……连灵智大师神功盖世,高瞻远瞩,他也不能逃脱这般命数……

往事历历在目,灵音有气无力,胡志廉则是呆若木鸡,连卢云这个卖面老板也是默默无言。胡夫人把这帮男人的窝囊看入眼里,不由惨叫一声,当场抱住儿子,哭道:“正堂啊!你是给什么妖魔鬼怪附身了啊?苦啊,吾儿啊!”

胡正堂的病一波三折,非只症状奇怪,看诊时还曾引来一名刺客动手示威,吓得神医袁川落荒而逃。事后宋公迈等耆宿来了,却又一个推一个,无人敢出面来管,好容易说动当今达摩院首座出面相助,没想又是这个下场。

场里静默下来了,灵音道:“无论如何,正堂的病这就着落在老衲身上便是。还盼两位施主放松心情,到时别要孩子的病不曾好转,却累坏了爹娘。”胡家夫妇心力憔悴,听得灵音的宽慰,忍的不住眼眶湿红,可怜天下父母心,当真万分为难。

眼见三位客倌吃完了面,卢云便又煮了热茶,一一为他们斟上。眼看卢云来到面前,弯腰俯身,胡志廉便也看到了他的俊面,不过两人久未谋面,二来儿子害病,心烦意乱,虽把卢云的面貌瞧入眼里,却也不知不觉。倒是胡夫人见卖面老板生得体面,虽说哭得悲惨,兀自不忘偷看几眼,悲泣道:“呜……我好命苦啊,嫁了这个无用丈夫,我要改嫁,我要改嫁……谁要娶我啊?”

两杯茶水送出,引得这个大哭,那个干笑。轮到了灵音,卢云才把茶碗放落,正要提壶倒水,却见这老僧抬起头来,微笑道:“这位施主,敢问您练过武么?”

卢云心下一凛,已知灵音目光敏锐异常,已然察觉自己身怀武艺。他微微沉吟,还未决定是否要吐露来历,灵音已然探出掌来,便朝自己左手的“太渊穴”扣下。

灵音是昔年的四大金刚之一,武功非同小可。一旦出手擒拿,便是少林七十二绝绝艺的“珠玑佛指”。这功夫虽不比“大力金刚指”的霸气,但其中的精微巧妙之处,却远在金刚指之上。卢云见他这一抓已然笼罩了上半身诸处大穴,当有其他厉害后着,自己若要悉数破解,不免要与灵音大打出手,索性以不变应万变,便只躬身不动,任凭他扣住自己的手腕。

卢云此举甚是犯险,等于一举把要害送给了别人。果然灵音压住了“太渊穴”,拇指食指紧紧扣合,一股气劲便从掌中发出,直沿手太阴肺经而上,竟有意探查卢云的底细。

卢云不愿妄动干戈,一时垂手不动,任凭少林正宗内力侵入体内。两大高手功劲相触,灵音不由微微一凛,只觉卢云的内息情状颇为古怪,经脉中的内力泊然平淡,若有似无,可外来气劲若欲寸进,却是阻力奇大。如此棉里藏针的本事,宛然便是武当的内家功夫,忙朝卢云的脸面瞧去,就怕面前这人深藏不露,居然是真武观的弟子,那可难免得罪同道了。

卢云少年时得过一本养生之书,自习内功,号称“无绝”,颇得“以柔克刚”的神髓,此后不只一次让人误认为武当弟子。灵音暗暗讶异,一时瞧着卢云的五官,见这人四十来岁年纪,仪表不俗,气宇非常,依稀有些一面熟,却又认不出人来。

他不愿无端得罪人,正要放手,猛觉卢云的内劲状似柔弱,其实却还藏了一股寒气杀机,绝非武当心法。他吃了一惊,忙将手一紧,反而加紧行功。

灵音是老江湖了,武林人物不论武功高低,只消与他对掌,一招内便能采知对方的来历。可此时连发少林气劲,却始终看不出对方的来历,可说是难得一见的怪事。他深深吸了口气,凝聚内劲,加紧施为,正打算一举冲破对方的玄关。猛在此刻,惊觉对方的真气隐隐聚合,那流水般的弱力凝合如针,那气息宛若寒冰,瞬时已反击回来。

灵音心下大惊,正要撒手,却已晚了一步,只觉冰针般的寒气来到拇指“少商穴”,跟着手腕列缺一麻,自己的气障已然被破。灵音大吃一惊,暗道:“昆仑剑蛊!”

天下武功心法虽多,可要能将内息收为一束,凝如一点,唯昆仑山的诸功法能够。也是仗着凝气如真物,方有“剑寒”、“剑蛊”、“剑芒”等神通。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此时虽想收手罢斗,可玄关却已洞开,瞬息间敌方内力宛若排山倒海,已沿拇指少商大举侵入经脉。

灵音惊悸之下,正待提起禅杖御敌,双眼一睐间,对方的内力却如潮水般退走,转看卢云,兀自将手中茶杯送了来,好似云淡风清,浑无所觉。

灵音长年行走江湖,却未曾见过这般古怪心法。静时好似溪水涓滴,长长久久,可狂风暴雨一来,却能聚涓滴为激流,如山洪爆发,如怒涛翻腾,真如瀑布流水般,能柔能猛,变幻无穷。灵音既惊且佩,正想请教对方来历。卢云却不急于说话,他将手上茶杯送了过去,跟着将茶水微斜,藉了炭炉火光,便去照灵音背后的景象。

灵音心下一凛,急忙去瞧茶杯水面,但见幽幽暗暗中,右后方约十丈处藏了一个人,乍然瞧去,好似躲了只八尺大蝙蝠,让人背脊发寒。灵音见自己给密探盯上了,自是大惊失色,抓起禅杖,才要回过头去,却觉茶杯里的倒影一晃,屋檐下的身影竟已消失无踪。

探子远走,陋巷里空无一人,仅余下一片又一片的飘飘雪花。灵音悬头冷汗,方知卢云是友非敌,正要起身致歉,肩头却给卢云按住了,听他道:“大师傅请座,昔时少林随喜,大师慈悲嘉言,犹然在耳。今夜能为师傅煮上一碗素面,实乃不胜之喜。”

灵音听这面贩自承认得自己,不由微微一愣,待得凝视卢云样貌,却见他头戴大毡,遮住了大半个脸,料来不愿以真实面目示人。他自知遇上了湖海游侠,赶忙合十回礼,叹道:“老衲忝居达摩院首座,不到江湖走动,不知江湖卧虎藏龙,愧甚、愧甚。”胡志廉夫妇一旁听着,却不免目瞪口呆,自不知卢云与灵音适才已然较量了一场,已让这位少林高僧大为心折。

灵音说了几句,卢云却也不再回话,自去地下洗碗了。灵音叹了口气,便也不再过去打扰,自向胡家夫妇道:“两位施主,咱们再去客栈用针,老衲虽没把握治好他,可至少能让他神智清楚些。”话声未毕,这孩子一听又要扎针,立时哭闹起来,喊道:“鬼!好多好多鬼!”

胡家夫妇大喜道:“他听懂咱们的说话了!”

看这孩子还懂得怕痛,也许慢慢诊疗之下,或能好转也未可知,一时妈妈拖着,爹爹压着,便将之抓去施以酷刑,料来毒打多回之后,必有知觉。

胡正堂哭哭啼啼地走了,四下便又静了下来。卢云洗过了面碗,将锅碗瓢盆一一收拾,便也等着离开。

此时离午夜还有半个多时辰,难得有了空闲,卢云便也坐上了面摊竹椅,自坐巷口打盹。

与世无争的第一天开始了,半个时辰后卢云便要永远离京,再也不会回来。此时心情再平静不过了,别人轻蔑也好,尊敬也罢,他都看得开了。无所谓、无所求,该做的都已做了,命数设若如此,一切不必强求,这便是夫子所言的“知天命”吧?

身上裹着自己的长袍,卢云闭上双眼,已然睡着了。街边灯笼晕黄,巷口路人一个又一个经过,但见有个男子坐在竹凳上,他头戴大毡,容情沉默,只在布庄边儿的巷口小憩片刻。昏黄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拉成长长一条,街上的行人见了这人的影子,莫不改道离开,仿佛那里黑影是老虎的大尾巴,谁敢贸然去踩?

卢云根本不晓得,今夜整城的人都在回避他,这不是因为杨肃观的那封信,而是因为他变了。十年水瀑历练,他已经脱胎换骨了。当他心生悲伤,不知掩饰之时,非只武林高手能察觉异状,连身无武功的人也能知道他的身分来历……

那街边的男子无名无姓,他并不孔武有力,也未曾携刀带剑,可他像极了那帮传闻中的人物……好似叫“剑”什么“神”……还是“剑”什么“王”……

当……当……当……也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钟声,终于午夜了。卢云却还睡着,虽然听得钟声,却只紧了紧他的长袍,兀自转了个身。

闲云野鹤的第一个好处,便是可以没天没地的睡觉。无妻无子,孓然一身,睡觉时乃不知有天有地,遑论日升月降?正痛快酣眠间,忽听“兜儿”一声喊,布庄门口停下一辆马车,那车轮刚巧不巧,却恰恰压在卢云的影子上。

像是狗尾巴给踩中了,卢云虽是睡眼惺忪,却还是从大毡下睁开了眼。他眯眼来瞧,却见街边停下了一辆马车,耳中听得女子的话声:“绍奇,你们先回去吧,我得下车去买几锭布。”

“娘!”车中传来儿童的欢笑:“我今晚要去提灯,你可别忘了!”

午夜时分,有人打扰卢云睡觉了。马车驶离,大街再次安静下来,卢云也醒了。他将手暖暖窝在自己的袍子里,默默瞧望地下,但见街边走来了一双翠黄绣花鞋,踩到了自己的影子,看那脚踝好生纤细,当是方才那名妇人了。

叩叩叩,绣花鞋儿转到了布庄门口,听得鞋儿的主人敲了门,轻轻说道:“店家,我来找几锭布,劳驾您开门。”

似曾相识的嗓音,客客气气,礼数周到,依稀在哪儿听过。嘎地一声,布庄老板总算打开了门,哀叹道:“杨夫人啊!整整等了你一个晚上,你可总算来了啊。”

灯笼照下,面摊的卢老板张大了嘴,他仰起头来,望向门前的杨夫人。她素面未施脂粉,却得丹桂之芬,不必花满月圆,却已一派韶华。在那寒夜之中,她微微回眸,见得面摊老板紧盯着自己,却也不曾失了礼,只是眨眼而笑,随即转身入门。

容颜如火,热汗急流,卢云口中徐徐吐着暖雾,他望着空荡荡的布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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