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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志(精校版)-第1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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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洁,直接,毫无转圜余地,这便是哲尔丹说话的调子。

黑沉夜色中,对方裂开了嘴,挂着笑,褐红色的牙龈让人想吐。

冷笑、蔑笑、轻视的笑,对方没有退让,便是挑衅。哲尔丹的声音撕裂了诡异的夜空,震天价响:“你要战,便作战!”

蒙古第一高手,以雷霆万钧之势喊出了成吉思汗的名言。霎时间,排山倒海的真气从体内汪涌而出,力道爆发,哲尔丹重重向前踏下,刚猛无俦的掌力扑击而去,气势之强,足以傲视北境数十国。

轰!巨力相互撞击,沙尘飞扬,对手身子一晃,哲尔丹也是一晃。

对手没有倒下,那么自己呢?

哲尔丹望着脚下,地上现出了深深的凹痕。这个足迹是他留下的,青石地板,深达寸许的足印,那是只有绝世高手才能踏出的痕迹。

不过,也只有往后退开的人,才会留下这种痕迹。

哲尔丹发怒了,他暴喝一声,击出了第二掌。

双掌对撞,巨响声中,有股怪力向前冲来,撞开了哲尔丹的右掌,他的脚踝感到了疼痛。那股莫名力量还在向前袭来,刹那间,鞑靼国第一高手的胸腹发闷,现出了郁闷,他必须把浊气吐出。

想要调匀呼吸,对手没有放松,他主动发招,又是一掌击来。

第三次对掌,只闻轰然大响,这次哲尔丹必须力灌双腿,不然自己会倒下。再一掌,他喘着气,又一掌,想要弯腰,终于,第五次对掌,哲尔丹伸手捂住了胸口。

“怎么会这样……”无敌的勇士咬着牙,问着自己。

黑暗无光的夜晚,除了自己浓重的喘息声,他什么也听不到。魔王嘶嘶冷笑,还在向前走来,十尺、五尺、三尺,终于触手可及。眼前的景象慢慢模糊,五十七岁的自己,武功体力俱达巅峰,他若挡不下眼前的妖魔,天下孰能挡之?

哲尔丹的脸色已成铁青。掌心开始出汗……心跳渐渐加快……嘴角微微颤抖……

这是什么感觉?九岁随父亲第一回出猎,在山道上亲见了黑熊,是不是现下这个样子?没法子再想,又是一掌来了,这是第六掌……

哲尔丹听到奇怪的声响,那是自己的呕血声。

怎么回事?脑中一直浮现天堂地狱的情景?

怎么回事?泪水不断从眼角流下?

这是什么感觉?是屈辱?还是羞愧?

不!不!这种熟悉的感觉是……

是恐惧?

是恐惧!

四十岁那年,他向天发誓,即使天山崩塌于前,他也不会为之惧怕。五十岁那年,踩着高丽国最强手的身躯,他赫然发觉,天下再也找不到让他畏惧的东西。

在这死前的一刻,他居然怕了?

望着那蕴有无边神力的妖魔,哲尔丹第一次体会了身为人的渺小,无奈、恐惧、悲伤、乞怜……种种感情淹没了他……好似一个漩涡,不断地将他吸入无边苦海……

霎时之间,哲尔丹仰天狂啸,他撕裂了衣衫,发出巨大吼声的他,双掌并力向前。

“无畏者,无敌也!”

能够压倒心头恐惧的,只有自己这生笃信的信念。当勤修苦练的内力,排山倒海般移出丹田时,他再没想过自己的生死、荣誉、职责,练武人的志向,尽在双掌之中。

作为妇孺弱小的守护神,北疆国境的万里长城,此刻的哲尔丹,肩负着保卫行宫御驾的职责,他有不能败的理由。

九月初三……这一夜,鞑靼国翁金城像是打了一场仗……

一场惨烈莫名的战役……

※※※

景泰三十二年,中国居庸关,九月二十二日,细雨。

练剑的,很少不知卓凌昭,练拳的,无人不识少林灵定,就像写书法的一定听过王羲之,念佛经的必然认得鸠摩罗什。千百年下来,每行每业总要摆几个顶尖儿的大人物给你瞧。便连剃头的、擀面的,多半也会出一两个名震遐迩、远近驰名的人物,这便是“行行出状元”的意思。

武学里的状元们,个个身怀绝艺,也各有大志向。

宁不凡习武,求的是武学道法的完备,自身武功的极境巅峰。

卓凌昭练剑,求的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笑傲武林,睥睨群雄。

天地随我独行,沛然莫能挡之,那是方子敬的境界。渡己渡人,造化万物,那又是少林和尚的宏愿。总而言之,侠心与武学的绝妙搭配,缺一不可。

少了信念,就成了暴汉,杀人不眨眼的妖魔鬼怪。为此,武林间的师父们无不细心开导徒弟,入门前考察人品,下山前谆谆嘱咐,都是要练武之人秉持侠心。

少了侠的武,会变成什么模样?

听过“萨魔”两个字么?

就有这么一个人,练武只为杀人,只为奸淫掳掠无人能挡。引领这人一次又一次立于寒风抖擞拳脚,竟是为了领略杀人的无穷乐趣,以及那奸淫强暴的快感。

要知道他的事,只要越过居庸关,找个带家伙的人一问,那人定会跳起身来,暴喝道:“你是谁!问萨魔做啥?”

举凡蒙古出身,练武练剑,听到这两个字,莫不是双眉一轩,倒抽口冷气,接着便要满身杀意、大为戒慎。

这个萨魔,平常只要不巧撞见了,老远瞧个半眼,便算是倒了两辈子大霉。哪晓得今儿个刚巧不巧,咱们安道京还真三生有幸,偏给他遇上了这位老兄,还要一路随这鬼怪行走,直达十天半月之久。

“他妈的!这怪物就是‘萨魔’么?怎会给老子遇上了?”

安道京坐在马上,苦着一张胖脸,眼角瞅着背后的囚车。

秋风斜雨,天色阴霾,大批锦衣卫好手从官道行来。马蹄声响,却不闻分毫说话之声,连安道京也收起酸懒,手掌不离刀柄。

来人共计六十二人,分三圈守护一辆囚车。最外圈共计三十人,诸人骑在马上,提疆带刀,徐徐前进;第二圈好手缓缓步行,散列在囚车四周,只见他们全数空手,腰间悬着钢索,个个神色凝重。

最内一圈只三人,各自骑在马上,紧挨囚车之旁。这三人身着官袍,当前一人面如重枣,足跨骏马,正是安道京。

六十三名好手押解一人,连锦衣卫统领也到了,足见车中囚犯的要紧。

囚车顶开了一处方孔,犯贼的脑袋从方孔中凸了出来。那头颅面罩黑布,看不到脸面,但看他头大如斗,定是高大无比的巨汉。囚车里铁索紧绕,绑住了硕大的身躯,除一颗脑袋突出车外,其余全给铁索牢牢缚住。

车牢钢栏,径若茶碗,铁索也有拇指粗细,若非如此,怕也关不住这等熊虎之徒。

虽说防备森严,万一这魔王挣脱铁索,扭弯钢栏,来个破笼而出,那事情可麻烦至极了。也是为此,车旁还有一道防护,只要这怪物稍有妄动,两大高手随时准备将他一刀斩杀,绝不留情。

大车左右各立一人,四道目光冷若寒冰。左是“河北最快刀”陈旋制使,此人崆峒出身,号称“抽刀断水,一削破空”,乃是江充亲自出面,向“直隶都指挥使”手下借来的大将。车牢右侧一条壮汉,乃是“午门断颈爷”刘德,刑部下手最辣的刽子手。此人体型高壮如牛,号称能倒立出刀,闭眼断头,无论情势多为难,他都能在须臾间出刀,乃是刑部赵尚书主动出借的好汉,绝非寻常刽子手可比。

左是最快刀,右是断颈爷,若有稍动,两柄刀便如利剪夹下,绝无手软可能。

只是防卫越森严,越显出一行人的色厉胆敛。到底这凶徒是谁,怎有这般可怕气势,让这六十三人个个心惊胆战?

萨魔,恶贯满盈的暴徒,便是此行押解的囚犯。

身长九尺,力担千斤,杀人不眨眼的狂徒。据说九月初三那夜,此人仗着一身神功,伪装成禁军侍卫。潜伏到鞑靼国翁金城行凶,非只杀死无数禁军高手,还将大名鼎鼎的哲尔丹打成重伤,尔后肆虐行宫,烧杀奸淫,逼得可汗仓皇逃出。

有何深仇大恨,非要如此挑战可汗天威?

据哲尔丹事后转述,萨魔没有理由,只是新练了一套神功,想杀人习练,寻常百姓不是对手,只有到大内去找了。

这岂止是目无王法而已,简直是失心疯啊!

数千火枪,数万兵马,狂怒至极的可汗出面邀约,三山五岳、五湖四海的好汉纷纷出手。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连中原的几名耆宿高手也受邀出马,北上蒙古追杀萨魔。

只是萨魔生性狡猾,虽给高手追捕,仍是从容逃亡。他辗转窜入海西女真,尔后路经多伦、开平等地,沿途所过,无不杀害军民妇女,手法残暴,恣意妄为。最后,来到了中国北境要塞居庸关。此人一旦入关,中原必定生灵涂炭。居庸关守将听闻风声,急忙向朝廷求援,数千兵马严阵以待。

不知幸还是不幸,这名暴徒面对中国守军,居然没有抵抗,便活生生地给捕获了。

平白捡了个大便宜,中国守军自是大喜过望。消息传到关外,可汗立即修书一封,盼中国能以两国邦宜为念,将此人押解北国,可汗要亲手砍杀泄愤,以慰无辜惨死的爱妃。

眼看可汗如此痛恨此人,这凶徒反倒变得炙手可热起来。太子太师江充老谋深算,如何愿意平白交货?当此奇货可居,江充打起如意算盘,预备将此人押入京城天牢,也好来做趟大买卖。

便是为此,安道京奉命押解暴徒,将之带回北京。

“启禀统领,那家伙十天没吃了,咱们可要给他些吃食?”

天色已黑,锦衣卫众人圈坐火堆,各自烤火。耳听下属过来禀报,安道京头也不抬,径自怒骂:“放屁!给他吃多了鹿肉,难免长了气力,到时跑出牢笼,你来挡啊!”

他咒骂两声,低头咀嚼香喷喷的鹿肉,又加了一句冷笑:“活活饿死这凶徒,也算是替天行道,百姓会感激咱们的。”

那属下听了说话,便是一阵摇头,道:“统领啊,临行前江大人前细细交代,不是说要囚犯完完好好地回到京城么?咱们可以揍他,却不能真把这小子饿死了。”

听了“江大人”二字,饶郡安道京阅历无数,还是禁不住身子发冷,脑海中浮现出一张留着短髭的笑脸。那张脸平素总是笑得好生畅快,便连交代那句名言:“没用的东西,拖出去砍了”,脸上总也是挂着那幅奸笑。那笑脸如此诡异难测,好似要笑掉你的七魂六魄,一想便让人心烦。

安道京回首望着囚车,那颗罩着黑布的头颅,兀自孤伶伶地凸出车外。那“河北最快刀”一手拿着鹿肉咬食,一手提着宝刀防备,仍不敢掉以轻心。安道京哼了两哼,只得道:“好啦!你就拿两块鹿肉过去,好好喂他吃了!”

眼看属下走了过去,安道京咒骂两声,只管低头吃肉,忽听脚步声响,一人走到自己背后,唤道:“安统领。”

安道京转过身去,只见一条壮汉站在眼前,正是“午门断颈爷”刘德。那“断颈爷”虎样身材,此时却面露倦容,好似有话要说。

安道京知道刘德刑部出身,绝非自己下属可比,自也不便失礼,站起身来,颔首道:“怎么样?刘兄有事指教?”刘德摇了摇头,道:“安统领,说好三班守夜,轮流看守那囚犯,怎地方才陈制使过来吩咐,说你今夜另有要事,又不能轮守了?”

此行六十三人中,最内圈便是由三大高手联手看管。这三人以安道京武功最高、地位最隆,但也以他行径最懒。白日里还好,黑夜里若要他彻夜不眠,就近看管囚车,那可会要了他的老命。

安道京听了刘德的说话,只哦了一声,眯起了眼,一幅爱理不理的神气。

刘德咳了一声,把话又说了一逼,安道京拉紧衣领,打了个哈欠,讪讪地道:“你听了,非是本官不帮忙,只因本宫身怀要务,每晚都要批阅公文,实在无暇监督,只有劳烦你两位多担待了。”

刘德睁着满是血丝的双眼,这番话十日前早已听过,只因当时不便反驳,竟落得夜夜不得好睡。想起今晚又要扎针刺腿,苦熬那漫漫寒夜,他越想越气,再也忍耐不住,当场大吼一声,怒道:“姓安的!你少来这一套!我刘德属刑部管辖,可不是你锦衣卫的下属!你老这般散漫推脱,回京之后,休怪我找赵尚书分说明白!”说着怒目望向安道京,竟是要翻脸了。

刘德猛一发作,远处那“京城最快刀”立受感应。那陈旋三两口吃完鹿肉,随手把油腻往身上一擦,便也站起身来,恶狠狠地朝安道京瞪去。两名同侪发作,安道京知道自己若要搪塞,可得找些新花头,当下只是干笑几声,却没回话。

刘德怒道:“怎么样?说好了三人轮守,你到底干不干?”安道京轻咳两声,双手一摊,正要勉强答应,忽见属下从身旁擦过,手上拿着烤熟的鹿肉,却是要去喂萨魔的。

安道京望着鹿肉,心下忽起一计,当下一把拉住,喝道:“且慢!”

那下属闻言停步,尚未问话,安道京急急把鹿肉抢来,跟着从怀中取出一包药粉,全数洒在鹿肉上。那粉末色成黄褐,闻起来却有一股清香,却不知是什么来历。

那属下吃了一惊:“怎么?大人要给他调味?”安道京骂道:“调你奶奶个雄,你想哪儿去了?我这是蒙汗药,包管萨魔吃了之后,一觉好睡到天明。”他斜目望着刘德,干笑道:“好啦,今晚算我一份苦工,包你两位老兄安心睡觉,怎么样?”

刘德看在眼里,不禁又恨又羡,看这安道京何等聪明,早藏了迷药,只等自己出马看守之时,便来将妖怪迷昏,这懒鬼自也能高枕无忧了。刘德神色悻悻,暗骂自己不长见识,拱手便道:“如此多谢了。”心中却打定主意,只等到了镇上,也要去黑店里买几包蒙汗药回来,绝不让安道京专美于前。

安道京洋洋得意,便随属下过去,要亲眼见怪物把蒙汗药吃了。两人行到囚车旁,那下属手持鹿肉,朗声叫道:“这位朋友,咱们要喂你吃肉。请你张开嘴了。”他喊了两声,不见那颗头颅有丝毫动静,黑面罩盖住了五官,自也看不到脸上神情,望来倍觉诡异。

那属下摇了摇头,伸手到头颅嘴角,缓缓将面罩掀开,便要将鹿肉塞过去。

便在此时,一声惨叫划破长空,那属下的右手竟给硬生生地咬住,霎时痛得他大声惨嚎。欲待拉出手臂,那妖魔却又咬得极紧,一时之间,鲜血喷洒飞溅,只将囚车染得红了。

惨叫声中,传来一声声喀啦脆响,那属下的手骨竟给怪物咬碎了。安道京大惊之余,急忙喝道:“陈旋!你还不动手!”陈旋轻啸一声,快刀斩出,须臾之间,已将那人的右臂及肘斩断。那下属惨叫哀号,抱着断臂,只在地下翻滚不定,众人急忙围了上来,替他包扎伤势。

正慌乱间,黑面罩下传出一阵阵清脆的响声。

喀……喀喀……喀喀喀……黑罩下的头颅咀嚼不停,好似咽下了甜美多汁的鸡爪子。

安道京骇异之极,大吼道:“他妈的!给我打!”

锦衣卫中全是凶徒,眼看这萨魔狂妄至此,居然敢咬断同伴的手臂,大怒之下,无不手提水火棍,对着那人的脑袋便是一阵狂抽滥打。数十根木棍砸下,砰啪之声不绝于耳。

众人打得满身是汗,忽听轻响传来。

喀……喀喀……喀喀喀……

那头颅还在吞咽……

众下属骇然惊吓,纷纷退开,安道京也是面无人色,嘴角发抖。若要他单独看管这怪物,他宁死也不愿意,“他奶奶的!你太小看你祖宗了!”

面对如此凶恶的贼囚,安道京没有后退,仰天狂吼的他,立时从包袱中取出法宝,便要狠狠地对付怪物。

安道京双目生出神光,从行囊中取出一只铁管,大步冲向囚车。众人见那铁管黑黝黝的,长不逾尺,毫不起眼,不知是什么用途。一旁陈旋见安道京满面激愤,可别当场打死那怪物了,想起此人要紧,便要出面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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