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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不相见:仓央嘉措的诗与情-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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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所能得到的殊荣,似乎都一下子磅礴而出,越是崇高,就越让他觉得眼前的一切根本不属于自己。是的,他不是什么活佛,不管到了哪里,他都只是扎西丹增和才旺拉姆的儿子、爱唱歌的孩子仓央嘉措。他默默地想着这些话,一股倔强的脾气上来,让他只想拉开门一跃而出,逃离这个盛大却和自己无关的仪式,到广阔的草原上尽情奔跑。他要顺着那条白白的路,一直跑回家乡,回到生病的母亲身边。一想到母亲的面容和声音,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泪水涌了出来。好在轿中并无别人,无人知晓他的一切心思。

布达拉宫到了。那些要逃离的想法根本没法实现,现实中的仓央嘉措面无表情地从车轿上下来,侍从们弓着身子让他扶着,和钦差大臣章嘉呼图克图肩并肩,顺着台阶,一步一步走上去。

仓央嘉措边走边向人群中偷偷张望。他像一个只渴的人找水源那样,一直在寻找他熟悉的人。仿佛熟悉的人就能给他片刻安慰。他想起面见桑杰嘉措的那一刻,一个美貌而害羞的女子和他不经意的对视,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小时候曾和自己一起唱歌的卓玛。她的发辫曾散发着迷人的香气。自从儿时那次相见,他们就再没有见过。如今的卓玛,出落得更胜过仙女。他对卓玛一笑,想和她倾诉这些年的点滴心事,但是又不知从何说起。卓玛和他只相视一瞬,就羞涩地低下了头。仓央嘉措心中一动。他知道,卓玛不再是那个他曾在梦中想念过的姐姐了。

他寻找着卓玛,想从那熟悉的眼睛中找到真正属于他自己的那个世界。但是人群中没有她。他放弃了,任由自己的身体在这个坚硬如铁的场面中来来去去。

布达拉宫里的司西平措大殿中。香气缭绕,诵经的声音刚猛而热烈,驱除着每一个人心中的杂念。两个宝座列在殿中央。章嘉呼图克图微笑着,在众人的注视中,扶着身材高挑的仓央嘉措上了宝座,自己则坐上另一个宝座。顷刻之间,所有人都跪倒在地,祝贺新的达赖喇嘛正式坐床。

仓央嘉措起身,和章嘉呼图克图互敬哈达。章嘉呼图克图请出康熙皇帝御赐的种种珍贵的礼物,送给仓央嘉措。桑杰嘉措也命人抬出早已准备好的礼物,由仓央嘉措呈给章嘉活佛,敬献给大皇帝。

紧接着,仓央嘉措要给僧俗们摸顶赐福了。从桑杰嘉措开始,众人依次走过来,请他赐福。

他伸出右手,向人们低垂的头顶摸去。在这一刻,他终于感受到了那以前只存在于人们口中传诵的那种神秘力量。这一刻,仿佛有很多的手,来到他的手上,和他一起触摸世界的核心。而在他的心里,也仿佛有很多颗心在一起跳动,充满着对人的真诚的怜悯。他全身一冷,忘却了一大半的往事。

桑杰嘉措过去了,拉藏汗过去了,策旺阿拉布坦的特使过去了,自己的老师将巴顿珠过去了,陌生人一个个过去。自从那灵魂震动的一瞬之后,内心对陌生人的戒备竟一下子全无。越是陌生,反倒越是能感受到那股巨大的虔诚。

那个他刚刚还在寻找的人——盛装的卓玛躬着轻盈的身子过来,仿佛阳光从窗外射进来,她那么耀眼、火热。仓央嘉措的手微微有些抖着伸出去,放在她乌黑的小发辫上——当年,他曾抓住它们,闻上面那奇异的香气——他感到卓玛的身体剧烈地一抖,几乎要晕倒在地。他慢慢地收回了手,一种他还从未经历过的紧张也震颤着他的身体。

除了已经退在一旁观礼的桑杰嘉措,没人注意到这个小小的瞬间。桑杰嘉措心里一动。他猜透了女儿的心思。

21│金色牢笼

仓央嘉措起驾到布达拉宫外,为等候多时的信众摸顶祈福。男女老少排成长长的队列,依次躬身走来,接受仓央嘉措的摸顶。

桑杰嘉措和拉藏汗虽互藏杀机,但在这个时刻,也都故意装作亲热无间的样子。作为皇帝的代表,章嘉呼图克图活佛对此中玄机心知肚明,但只要西藏各派能维持平衡,百姓能得安生,自己这一代人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拉萨的民众人山人海,还有很多从远方赶来膜拜的信众,他们见到仓央嘉措的容颜时,都莫不心生正信。人们把各自心中最美好的向往和对生命的期盼都投注在这个俊美的少年身上。他简单的一摸,就仿佛是慈爱的海洋,渐渐汇入到每个劳苦的身体里。

桑杰嘉措看着仓央嘉措的威望在短时间内就上升到如此高度,心中颇为得意。他身边的拉藏汗面对此情此景,则另是一番滋味。仓央嘉措未来难逃桑杰嘉措的掌握,自己要想寻机夺权,难度则是越来越大了。

仓央嘉措累了。一个又一个仪式接踵而来。每一个仪式上他都是中心,每一个仪式都像沉重的枷锁,锁住他的身体。他盼望深夜的来临,能独自面对黑暗,想那些自己愿意想的事情。

仓央嘉措虽然还年轻,但他已经看得出来,这个桑杰嘉措,卓玛的父亲,虽然表面上对自己恭顺,但自己生活的每一处他都想掌握,就像摆布一颗棋子那样,被他稳稳抓在手中。进了布达拉宫这个巨大的宫殿,他却如同进了世界上最小的牢房,没有半点自由,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终于,浓重的夜色降临到拉萨,忙碌了一天的人们陆续开始休息。仓央嘉措被带到华丽的寝宫里。侍从们伺候完洗漱后也都退到门外。仓央嘉措拉下床前的绸布帘子,倒在松软而华丽的被褥中。所有的器物都那么闪亮,散发着陌生的香味。仓央嘉措想起自己的家,自己的黑色木床,母亲床前小柜子上的铜把手,那些熟悉的东西每一件都那么可爱,不禁又流下泪来。他轻搓双手,然后用左手揉着酸疼的右臂。此时此刻,他真想沉沉睡去,再也不原醒来。可是,眼看要降临到自己头上的未来,那陌生的桩桩件件,萦绕在心头,让他怎么也睡不着。傍晚的时候,桑杰嘉措给仓央嘉措配备了几个年老的经师,未来的几年,仓央嘉措就要和他们一起度过。

但是,仓央嘉措毕竟太累了,慢慢地,他睡着了。

睡梦中,他翻开一本镶着金字的经书,那是用他从未见过的最好的纸做成的。上面的文字那么精美,看得出每一个笔画都用尽了心力去刻画。他高兴极了,兴奋地翻着,读着,直到很累很累,但是,那经书太厚了,他怎么翻也翻不完。他着急了,拼命地快速翻起来,但越翻那经书就越厚,没有尽头。他终于累倒了,经书中的字像蝴蝶一样飞了出来,落在他身上,蝴蝶身上的花香那么浓郁,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急得大声喊,挥舞手臂驱赶那些蝴蝶,但蝴蝶执著地守卫着他,没有一只离开。他终于精疲力竭了。身体如一块巨石,从悬崖跌落,那个悬崖深不见底,他飞速地旋转着,朝那看不见底的深渊落去,他用力一挺,想抓住什么,但抓到手里却是空的。刹那之间,他醒了。

他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兔子,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什么都没有变化。蜡烛光闪亮着,一跳一跳。世界正沉浸在纯粹的安详中,根本没有注意到他梦里发生的一切。他听着自己的喘息声,渐渐平静下来。离天亮还有很长的时间,而这无人打扰的深夜是属于他的,他决定要好好珍惜,他吹灭了蜡烛,重新躺好。

但是,这属于他的深夜中什么都没有,只有混成乱麻一样的往事。在这陌生的世界里,任何一件往事唤醒的都是悲伤,并且即使不去想,它们也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来。慢慢地,他像一块飘浮在江面上的木头,被心头那些乱糟糟的事情裹挟着,向黑夜的中心飘浮而去。

朦胧的情欲已经在他年轻的身体里生长起来。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全新的事情。今天,当卓玛在自己的手下一抖,他竟感到了一种隐隐的幸福,幸福之中也混杂着莫名其妙的得意。当年那个高贵的女孩,自己心目中的小姐姐,如今变成一朵粉红的花朵,盛开在自己面前。他早就学会了“爱”这个词,他想,或许这就是爱。但是,这种爱又那么朦胧,像一阵风吹过身体,只留下浅浅的涟漪。

在这阵阵涟漪中,他又睡着了。

22│心事重重

如锋利的剪刀轻轻一划,一个平常的说话声把灰茫茫的睡眠猛然剪成两段。明亮的世界早已静静地守在自己身边。仓央嘉措微睁着眼睛,一时难以适应这从睡眠到现实的毫无过渡的变化。身体的惯性告诉他,他还在自己家里,可眼前的事实是生硬的:陌生的依旧是那么陌生。

那句说话声来自一名侍从,他正在窗外和同伴小声交谈。他们听到仓央嘉措有了动静,就轻声地请示进来。仓央嘉措也轻声答了一声,门开了。五名和自己年纪相仿的侍从走进来,他们要和阳光一起,拉着自己,跑着进入新的一天。

同样的阳光正照耀着拉萨的每一个角落。勤奋的人们早就已经开始新一天的生活。一家临街的磨坊门前,一老一少两个乞丐也从破烂的草垫上起来,把两个破瓷碗摆在面前。他们虽然饥寒交迫,但好像仍然很快乐。老乞丐把用作枕头的一面破鼓拿在手里,有节奏地敲起来。小乞丐没有鼓,但手里有两块瓦片,他用欣赏的目光看着老乞丐,头跟着节奏一点一点,在其中一个固定的停顿结束时,用力敲打起手中的瓦片,两个本来很沉闷的声音相互应和,竟变得悦耳起来。

路人早就已经习惯了他们的声音。没有人记得他们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只知道他们以前不是乞丐,他们总是日复一日在那简单古朴的敲击声中唱起动听的歌,每天如此,风雨无阻。

老乞丐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心生喜悦,在瓦片声的间隙中开始了他的歌:

芸芸众生啊——佛祖怀中——忙忙碌碌啊——生死无情——

“咚——咚咚!”老乞丐唱完一曲,又以鼓声结束。小乞丐则没有停,继续忘情地敲着瓦片。面前走过的人们个个默然,都不以为意。偶尔有几个老年人在他们的破碗里放上几块吃的。他们拿起来就吃,也不作答谢。

阳光越来越强烈。房屋的阴影和亮白的街道形成鲜明的对比。两个乞丐身上越来越温暖,心里也因此越来越快乐。

这时,一个身穿白衣的姑娘远远地从街尽头的酒坊走来,她挑着一个小担子,担子两端各挂着一坛酒。她步态轻盈,酒坛顺着她的步子微微地摆动着。长及脚面的白裙边缘如一条浅浅波纹,自在地游弋着。一丝酒香轻轻地跟随着她。

白衣姑娘每天都要经过这里。每当这个时候,小乞丐就会停下手中的瓦片,呆呆地看着她。今天,白衣姑娘的脸上似乎有着不一样的神情。她杏儿似的大眼睛里,透着只有最关心她的人才能注意到的一丝甜蜜。

老乞丐咳嗽一声,又敲着小鼓唱了起来,这首歌连小乞丐都没有听过,实际上他已经几十年不唱了:

美丽的姑娘啊,

你为何默默不语?

有多少翩翩少年,

为你伤心离去?

小乞丐微微一笑,看了老乞丐一眼,又敲起瓦片来,在这脆脆的响声中,他也应和着唱了起来:

当年的风流少年,

今日痴情如故!

虽然他心上的人儿,

早已心有所属!

二人的歌声如此优美,超乎平常,竟惹得行人们都为之侧耳。白衣姑娘听完最后一句,心里怦然一动。歌中的话像一支支箭,射中她的心事。她脸颊一红,不禁停下了脚步。

姑娘放下酒坛,白皙的小手在衣袋里一摸,拿出两块珍藏已久的甘糖,走到两个乞丐面前,每人的碗里放了一块。

两个乞丐马上拿起糖放在了嘴里。一股醉人的甜味刹那间就流满全身。他们和姑娘相视一笑,似乎有什么事情在那一刻已经心领神会。

白衣姑娘走了,留下一股酒香和淡淡的体香。

她要把酒送到自己的小酒店里。很多人都认识她,她是小酒店主人居松赤林的妹妹——拉萨最美丽、最沉默的姑娘仁曾旺姆。

布达拉宫的偏殿里,仓央嘉措的五位经师早已稳稳就座。他们看着姗姗来迟的年轻的上师,心里都不禁微微叹息。

经过了那阵深沉的睡眠,仓央嘉措已经精力充沛。他按照礼仪,向自己的各位新老师稽首致敬,几位经师也起身还礼。

今天要学的经典早已摆放在他的长案上,那是一本用绸缎包裹着的《菩萨随许法》。大经师催促陈达杰用高昂的声音开始讲解,仓央嘉措一动不动地倾听着。已经受教于多吉和将巴顿珠多年的他,领悟力远胜过一般人。没等大经师讲完,那些神秘的经咒早已烂熟于心。青春的躁动加上心事重重,让他渐渐烦闷起来,但他还是尽量控制着自己,静静地听着。

这时,殿门悄悄打开了一条缝儿,一个人偷偷向里看了一下。这人正是将巴顿珠。他眉头紧锁,看着专注听讲的仓央嘉措,踌躇再三,还是把门又关上了。

仓央嘉措眼睛的余光也看到了殿门那里光线的变化。他想回头,但大经师看出了他的意思,面色一沉。仓央嘉措只好又不动了。

虽然一副专注的样子,但仓央嘉措的心早就飞了起来。他偷偷研究着大殿里各种陌生而华丽的构件。大经师的声音回旋在金银反射出来的灿烂阳光中,菩萨的千万年前的教诲仿佛就是从那阳光中散落下来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大经师的话结束了。其余的几位经师起身,请仓央嘉措述说心得。仓央嘉措庆幸自己的胡思乱想没有被察觉。同时,一股年轻人的好胜之气撞上脑门,他一张口,竟把刚读完一遍的经文洋洋洒洒地背了一遍,又丝丝入扣地谈了其中奥秘。大经师一开始还闭目静听,微微点头,后来越来越感到奇异,睁大眼睛看着仓央嘉措。等仓央嘉措说完,他忍不住高诵佛号,和其他经师相互庆贺道:“佛法无比,胜者果然天生灵慧,众生有福了!”“是啊!是啊!”其他几位经师也都很兴奋。不过,他们多多少少也感觉到了仓央嘉措话语间的那股傲气,还有年轻人身上应有的那种躁动。他们当然不会介意这些,反而认为胜者必须要有这样的气魄和力量。

仓央嘉措听着经师们赞扬的话,心中一阵得意。他毕竟是孩子,还不懂得虚荣心是什么,更别说去掩饰它。

上午的讲经就这样结束了。仓央嘉措如释重负,他抑制着兴奋的心情拜过经师后,起身就往外走。他也不知道应该上哪里去,但只要离开这里就好。

侍从跑在前面,给他打开殿门。外面的一切,包括空气都那么让人轻松,他贪婪地呼吸了一大口,然后想信步到宫殿里的各个地方走走。侍从们看出了他的意思,背着他耳语几句,脸上都现出紧张之色。仓央嘉措刚走到二门外边,就见一个高大苍老的人正站在那里,正是一直等在那里的将巴顿珠。

仓央嘉措见到将巴顿珠,心里一热。终于见到一个自己熟悉的人了。他像往常那样上前施礼,将巴顿珠连忙止住,说:“胜者不可如此!”

仓央嘉措意识到自己的新身份,心里又是一凉。他发觉将巴顿珠愁容满面,似乎要对自己说些什么。他心里猛然一沉,意识到不妙。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能让将巴顿珠大师发愁呢?况且明显是要向自己吐露什么万难开口的事情!他情急之下一把抓住将巴顿珠的的胳膊问道:“大师,我母亲——”话刚出口,将巴顿珠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知道仓央嘉措已经看穿了自己的心思,流着泪说:“胜者啊,众生不幸,你的母亲已经归天去了——”

这句话如响雷轰顶,让刚刚轻松下来的仓央嘉措猝不及防,他木木地呆站在那里,好像已经被什么摄住了魂魄。突然,他大叫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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