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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 作者:李碧华-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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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水帐中说到“妓女”,蝶衣急急住嘴。他不要有一丝一毫的提醒,提醒早已忘掉的一切。
  小楼眼神一变。
  啊他失言了。
  蝶衣心头怦然乱跳。他恨自己,很到不得了。
  小楼三思:“我想问——”
  他要问什么?他终于要问了。
  蝶衣无言地望定他。身心泛白。
  小楼终于开口:“师弟,我想问问,不我想托你一桩事儿,无论如何,你替我把菊仙的骨灰给找着了,捎来香港,也有个落脚地。好吗?”
  蝶衣像被整池的温水淹没了。他恨不得在没听到这话之前,一头淹死在水中,躲进去,永远都不答他。疲倦袭上心头。他坚决不答。
  一切都糊涂了,什么都记不起。他过去的辉煌令他今时今日可当上了“艺术指导”;他过去的感情,却是孤注一掷全军覆没。
  他坚决不答。
  “师弟——”小楼讲得很慢,很艰涩很诚恳:“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
  “说吧。”
  “我——我和她的事,都过去了。请你——不要怪我!”
  小楼竭尽全力把这话讲出来。是的。他要在有生之日,讲出来,否则就没机会。蝶衣吃了一惊。
  他是知道的!他知道他知道他知道!这一个阴险毒辣的人,在这关头,抬抬手就过去了的关头,他把心一横,让一切都揭露了。像那些老干部的万千感慨:“革命革了几十年,一切回到解放前!”
  谁愿意面对这样震惊的真相?谁甘心?蝶衣痛恨这次的重逢。否则他往后的日子会因这永恒的秘密而过得跌宕有致。
  蝶衣千方百计阻止小楼说下去。
  千方百计。
  千方百计……
  他笑。
  “我都听不明白,什么怪不怪的?别说了。来,‘饱吹饿唱’,唱一段吧?”
  小楼道:“词儿都忘了。”
  “不会忘的!”
  蝶衣望着他:“唱唱就记得了,真的——戏,还是要唱下去的。来吧?”
  他深沉地,向自己一笑:“我这辈子就是想当虞姬!”
  舞台方丈地,一转万重山。
  转呀转,又回来了。
  夜。
  “北京京剧团”的最后一场过去了。空寂的舞台,曲终人已散。没有砌末,没有布景,没有灯光,没有其他闲人。
  戏院池座,没有观众。
  没有音乐,没有掌声。
  ——是一个原始的方丈地。
  已经上妆的两张脸,咦,油彩一盖,硬是看不出龙钟老态。一个清瘦倨傲,一个抖擞得双目炯灼。只要在台上,就得有个样儿。
  扮戏的历程,如同生命,一般繁琐复杂。
  记得吗?——搽油彩,打底色,拍红(荷花胭脂!),揉红,画眉,勾眼,敷粉定妆,再搽红,再染眉,涂唇,在脖子,双手,小臂搽水粉,掌心揉红。化好妆后,便吊眉,勒头,贴片子,梳扎,条子里扎,插戴(软头面六大类,硬头面三大类。各类名下各五十件……)。
  看小楼,他那年逾花甲的笨手,有点抖,在勾脸,先在鼻子一点白,自这儿开始……奇怪吧,经典脸谱里头,只有中年丧命的,反而带个“寿”字。早死的叫“寿”,长命的唤什么?抑或是后人一种凭吊的补偿?项羽冉冉重现了。
  蝶衣一瞧,不大满意,他拈起笔,给他最后勾一下,再端详。这是他的霸王,他当年的霸王。
  时空陡地扑朔迷离,疑幻疑真。
  蝶衣把那几经离乱,穗儿已烧焦了的宝剑——反革命罪证,平反后发还给他——默默地挂在小楼腰间,又理理他的黑靠。
  于是,搀了霸王好上场去。
  身子明显的衰老了,造功只得一半,但他兴致高着呢:“大王请!”
  小楼把蝶衣献来的酒干了,“咳”的一声,杯子向后一扔,他扯着嘶哑的嗓子,终于唱了。在这重温旧梦的良夜。
                 
  想俺项羽——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蝶衣持剑,边舞边唱“二六”: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
  嬴秦无道把江山破。
  英雄四路起干戈。
  自古常言不欺我。
  成败兴亡一刹那。
  宽心饮酒宝帐坐。
  蝶衣剑影翻飞,但身段蹒跚,腰板也硬了,缓缓而弯,就是下不了腰。终于这已是一阕挽歌。虞姬抚慰霸王,但谁来抚慰虞姬?他唱得很凄厉: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就用手中宝剑,把心一横,咬牙,直向脖子抹去。
  血滴……
  小楼完全措手不及,马上忘形地扶着他,急得用手捣着他的伤口,把血胡乱地,“拨回去”,堵进去……
  剑光刺目。
  蝶衣望定小楼。他在他怀中。
  他俩的脸正正相对。
  停住。“蝶衣!”
  血,一滴一滴一滴……
  蝶衣非常非常满足。掌声在心头热烈轰起。
  红尘孽债皆自惹,何必留痕?互相拖欠,三生也还不完。回不去。也罢。不如了断。死亡才是永恒的高潮。听见小楼在唤他。
  “师弟——小豆子——”
  啊,是遥远而童稚的喊嗓声。某一天清晨,在陶然亭。他生命中某一天,回荡着:“咿——呀——啊——呜——”
  天真原始的好日子。
  在中国,北平……的好日子。
  童音缭绕于空寂的舞台和戏院中。
  ……
  “师弟!”
  小楼摇撼他:“戏唱完了。”
  蝶衣惊醒。
  戏,唱,完,了。
  灿烂的悲剧已然结束。
  华丽的情死只是假象。
  他自妖梦中,完全醒过来。是一回戏弄。
  太美满了!
  强撑着爬起来。拍拍灰尘。嘴角挂着一丝诡异的笑。
  “我这辈子就是想当虞姬!”
  他用尽了力气。再也不能了。
  后来,蝶衣随团回国去了。
  后来,小楼路过灯火昏黄的弥敦道,见到民政司署门外盘了长长的人龙,旋旋绕绕,熙熙攘攘,都是来取白色小册子的:一九八四年九月二十六日,中英协议草案的报告。香港人至为关心的,是在一九九七年之后,会剩余多少的“自由”。
  小楼无心恋战,他实在也活不到那一天。
  什么家国恨?儿女情?不,最懊恼的,是找他看屋的主人,要收回楼宇自住了,不久,他便无立锥之地。
  整个的中国,整个的香港,都离弃他了,只好到澡堂泡一泡。到了该处,只见“芬兰浴”三个字。啊连浴德池,也没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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