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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 作者:李碧华-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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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楼!”
他楼着她,相依为命的当儿,他竟又抽身他去,营救蝶衣。
“……”菊仙气极,“小楼你……叫那假虞姬给你生孩子去!”
“得去想法子呀,他们是说拿便绑,说绑便杀。汉奸哪!也是人命!”
“蝶衣他是有干过这事,大概罚罚他,关一阵子就给放出来。你跟他们是说不清的。”
菊仙不想他走,在一个自己最需要的当儿,他为另一个人奔走!这人,台下是兄弟,台上是夫妻。而她,是他终生的妻呀。
“他没杀人,不曾落了两手血。”菊仙道,“一定从轻发落的,你能帮上什么?”
“那回是为了我,才一个人到鬼子的堂会。他们怀疑他通敌!”
“吓?”菊仙一听,才知事态严重。
她当然记得那一宗“交易”,她背叛了他——或者说,她答应离开小楼,只是小楼不曾离开她吧。她没强来呀。她当然也记得二人转身朝林子路口的黄包车走去时,身后那双怨毒的眼睛,刺得背心一片斑调。
是对是错,她已赔上一个孩子了。真是报应。也许双方扯平了。
但菊仙太清楚了,如果三个人再纠缠下去,小楼仍是岌岌可危的。她应该来个了断!她还他,救他这次,然后互不拖欠。
菊仙拉住小楼,道:“我和你一道去!”
小楼望着她。
“咱们去求一个人。救出来了,也就从此不欠他了。”
她挣扎着要起来:“那把剑让我带去。”
蝶衣在法院被告栏上受审。他很倔傲,只觉给日本人唱戏出堂会不是错。——他的错在“痴”。不愿记得不想提起,心硬嘴硬,坚决地答辩:“没有人逼我,我是自愿的。我爱唱戏,谁懂戏,我给谁唱。青木大佐是个懂戏的!艺嘛,不分国界,戏那么美,说不定他们能把它传到日本去。”
完全理直气壮,一身担戴,如苏三的鱼枷。
不是为了谁。
根本为自己。
这样的不懂求情,根本是把自己往死里推。
菊仙重新打扮,擦白水粉,上胭脂、腮红。棉纸把嘴唇染得艳艳的。有重出江湖的使命感。她的风情回来了,她的灵巧机智仍在。男人,别当他们是大人物,要哄,要在适当时候装笨,要求。
她抱着那把剑,伴着小楼面见袁四爷。
她知道蝶衣这剑打哪儿来。袁四爷见了剑,一定勾起一段情谊。把东西还给原主,说是怕钱不够,押上了作营救蝶衣的费用,骨子里,连人带剑都交回袁四爷好生带走,小楼断了此念,永远不必睹物思人——这人,另有主儿。……
菊仙设想得美,不止一石二鸟,而且一石三鸟。
她弱质纤纤,万种温柔。仿佛回到当年盛世,花满楼的红人。旧戏新演。
袁四爷还着实地摆足架子,羞耻了段小楼一顿,以惩他个不识抢举。小楼都忍了。
——谁知—切奔走求效都不必了。
意外地,在法院中,蝶衣毋须经过任何程序,被土兵带走。
到什么地方去?
无罪,但又不放。
所有人都疑惑起来。全场哗然。———这个人根本‘早勾结官府!“
其实他又去了堂会。国民党军政委员长官,到了北平。为了欢迎、致敬。政府以最红的角儿作为“礼物”,献给爱听戏的领袖。于是。什么法律就不算一回事了。
—时间,“程蝶衣”三个字,又逃出生天了。他的唱词。仍是《游园》、《惊梦》、《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百年不易的词儿,诉说着得失成败,朝代兴衰。国民党的命运,中国人的风流云散……
菊仙一番铺排,帐然落空,如同掉进冰窖里。小楼身边硬是多了一个人。
菊仙的身子一直好不过来,成天卧床,有点放弃,或者以此绾住男人的心。反正说不出常理来。
蝶衣倒是前事完全不提,见二人各有所失,只得相安无事。
这天见小楼喂药,他对菊仙那么的关怀备至,一脸胡碴子。失去孩子,更心疼大人。蝶衣很矛盾地,把一网兜交给小四,里面全网住大捆大捆的钞票,小四抓药去。蝶衣表示了心意,言语上却不肯饶。他也关怀地嘘问:“算了,这时局,孩子若下地,也过的苦日子,你还是歇着吧。”
又不怀好意:“不然病沉了,就难好。怕是痨病呢。怎么着?”
菊仙倒是冲小楼抿着嘴儿俏俏一笑,眉梢挑起战意:“往后,我还是要给你生个白胖娃娃!”
有意让蝶衣听得:“唉,‘女人’,左右也不过这么回事!”
非常强调自己是个“女人”。
蝶衣附和:“谁说不是呢。”
小楼道:“药都凉了,还吃不吃?”
“你这堂堂段老板伺候我吃药,岂不是绣花被面补裤子么?”
“对呀。可湿手抓干面,想摔摔不掉。”
贫贱夫妻鹣鲽情浓,不把蝶衣当外人。他但觉自己是天下间多出来的一个。
幸好小四回来了。
他依旧提着那—网兜的金圆券进门。蝶衣乘机解围:“药买着了?”
小四把钞票一扔,气道:“裕泰那老板说,这钱是昨儿的行情。今儿,不够了。”
小楼一巴掌把钞票打翻,票子满屋子乱飞。大骂:“鸡巴中央钞票!不如擦屁股纸,真是‘盼中央,想中央,中央来了更遭殃’!”
气都出在小四身上。
小四快十九了,无父无母,跟了关师父,夹磨长大,—直受气。后来跟了蝶衣,说是贴身侍儿,当的也是跟班跑腿事儿,他倾慕他,乐于看他脸色,讨他欢心,日夜相伴,说到底,也就是个小厮了。这当儿,小楼又在他身上出气。自己也是聪明伶俐大好青少年,难道天生是个受气包?一辈子出不了头?屈居人下?谁爱护过他?谁呵护过他?谁栽培过他?连蝶衣也这样说过:“小四呀,你呢,还是成不了角儿啦。”
他立在原地,望着一地的几乎无用的钞票,克制住。走出去?更不堪。还是忍,衣食足,然后知荣辱。吃不饱,哪来的爱恨?
小四又环顾小楼屋子里,看有值钱的东西能进当铺?
没有。
忽见那把剑,悬在墙上。它已回来了。一样甩也甩不掉的信物。
所有人都发现那剑了。它值钱!
菊仙望向小楼,蝶衣又望向小楼,他一想,马上道:“这家伙不能卖!”
蝶衣方吁一口气。
菊仙只想把它扔到天脚底,黄泉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小楼已然动身,骂骂咧咧:“我去给裕泰说说看,妈的,救急活命的药店子,怎能如此不近人倩?”
大步出去,牢骚不绝。
蝶衣乘机也去了:“师哥——我这儿还有点零的。”
菊仙朝小楼背影扯着嗓子:“小楼,你快点回家,别又乱闯祸了!真是,打刚认识起就看你爱打架!”
本来温馨平和的平凡夫妻生活,为了他,她什么都不在乎,只要他要她。谁知又遭打扰,无妄之灾,菊仙恨恨不已。
市面很乱。
一个女人刚买了一包烧饼,待要回家去,马上被衣衫槛楼的汉子抢去,一边跑,一边吃,狼吞虎咽。女人在后头嚷嚷:“抢东西呀:抢东西呀!”
没人搭理。追上了,那饥饿的汉子已经全盘干掉,塞了满嘴,干哽。
黄包车上的老爷子牢牢抱着一枕头袋的金圆券,不知上哪儿去,买什么好,又不敢下车。
“吉祥戏园”早改成跳舞厅了。但谁跳舞去?都到粮油店前排着长队,人挤人,吵嚷不堪,全是老百姓恐惧的脸。
“给我一斤!二十万!”
“我等了老半天哪!”
“银元??银元收吧?”
店子一一关上门了。店主都拒客:“不卖了!卖了买不回呀!”
路边总是有人急于把金圆券脱手:“一箱子!整一箱子!换两个光洋!”
——没有人信任钞票了。
老人饿得半昏,他快死了,只晓得呻吟:“我饿呀!我饿呀!”
说说已经死去,谁也没工夫发觉。
远处来了—小伙人,学生们又示威了。
“要民主,不要独裁!”
“反内战!”
“反饥饿!”
“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国民党的军警,架起水龙头向游行队伍扫射,学生们,有气无力,队形大乱。
如抓了共产党,则换作是游街和当众处决。有时枪毙,有时杀头。
久末踏足人间的蝶衣,吓得死命扯住小楼,从人堆中挤出去。逃离乱世。
拐到街道另一边,才算动后余生。
二人衣衫也遭水龙头溅湿了。
见到角落有个寂寞的烟贩摊子,路天摆着。—个老人,满头银霜,如一条倦蚕似地蹲在旁边。老得要变成不动的蛹了。没有知觉。小楼把一叠湿透了的票子递过去,想买盒洋火。
蝶衣一瞥,怔往。
这老得不成样子的烟贩子,好生眼熟,竟是当年的倪老公!
“您?您老还认得我们么?”
他曾是他抱在怀中的小虞姬呀!“
倪老公抬起花浊的老眼,瞅瞅二人。
他只坚决地摇摇头,垂眼不答。
“您府上唱堂会时,我们还小,给您唱过《霸王别姬》。”
倪老公前尘不记,旧人不认:“不认得!没办过堂会!”
他落泊了。只颤危危地把洋火卖给小楼。
此时,一群溃散的学生急急奔逃,把摊子撞翻,香烟洋火散了一地。倪老公更趁此时机,低头收拾,不要见人。
他沉吟自语,—生又过去:“满人好歹坐了三百年天下,完了。这民国才三十来年,也完了。共产党要来了,来吧来吧!你们是共产党么?……”
蝶衣和小楼默然。
二人缓步离去,—阵空白。
蝶衣抬头,见天空又飞过—只风筝。是蜈蚣,足足数丈长呀,它仍在浮游俯瞅,自由自在。儿时所见的回魂。
小楼只忐忑地,又率直地问:“师弟,你说,‘共产党’是啥玩意?共田共地共产,会不会‘共妻’?”
蝶衣望望他,没回话,再抬头,咦?蜈蚣风筝不见了。他唏嘘。
“怎么没影儿了?”
“什么?”
“没什么。”蝶衣又自语,“要来就来吧。共产党也得听戏吧?”
抗战才胜利,接着又是国共内战,烽火连天,一般老百姓,只要求吃一碗饭,管谁当皇帝?但唱戏的,老吃北平已经不成了。就是梅兰芳的《天女散花》,也不能老在一个地方散呀!
段小楼和程蝶衣再跑码头去了。这回跑码头,完全是钗贬洛阳价。战火燎原,简直寸步难移,只剩得几个大城还可以跑——跑。先到沈阳,后至长春。到了长春,才唱了一天,解放军就包围此地。
不久。此地便解放了。
然后一地一地地解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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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然后一地一地的解放了。
一九四九年,天桥的天乐,城里的长安,吉祥,华乐……等大戏院大剧场,又再张贴了大张大张的戏报,大红底,洒着碎金点,黑字,书了斗大的《霸王别姬》。专人还在门前吆喝:“来呀,解放前最红的角儿,首本名剧,晚了就没座儿了。”票价是一毛钱。新的币制。
解放后,北平又改回前清的老名字,叫“北京”。
党很器重他俩。
往往有特别演出,诸如,“热烈欢迎解放军慰问晚会”。厢楼栏板挂满红色小旗,汇成红海。
霸王犹在兴叹,虞姬终于自刎。
只要是中国人,就爱听戏。
幕还没下,锣鼓伴着虞姬倒地。霸王悲嚎:“哎呀——”
台下不作兴给彩声。
却是热烈的掌声,非常“文明”,节奏整齐,明确:啪!啪!啪!啪!啪!
仿佛是一个人指挥出来的。
戏园子坐满了身穿解放装,秩序井然的解放军,干部,书记……
红绿一片。
单调而刺目。
蝶衣极其怀念,那喧嚣,原始,率直,肆无忌惮的喝彩声:好!好!那纷乱而热烘烘的当年。
市面上开始了镇压反革命的运动,还是天天枪毙。中国人的血流不完。
唱戏的依旧唱戏,剧团归国营。角儿每个月有五百块人民币,分等级给月薪。生活刚安定,哥俩有如在梦中之感。
对共产党还是充满天真的憧憬。因为有“大翻身”的承诺。两位给定为一级演员呢。
“真的?要过好日子了?”小楼道。
“很久没存过钱了。”
“我们算低了,听说最高的是马连良。”他倒有点不服气。
“有多少?”蝶衣问。
“一千七百块。”
“这么多?”
“连毛主席也比不上他呢。”
“只一个人,我够用。”
“我还得养妻,往后还得活儿——”
他踏实了,是一个凡尘中的男人。被生活磨钝了么?
蝶衣有点懊恼,怎么竟有这样的担忧?真是。他看着师哥的侧脸,三十出头,开始有点成熟的气度,像一个守护神,可惜他守护的,是另外一个。久赌必输,久恋必苦,就是这般的心情。活像一块豌豆黄,淡淡的甜,混沌的颜色,含含糊糊。
然而现实不容许任何一个人含糊地过去。
这是一个大是大非大起大落大争大斗的新时代。一切都得昭然若揭。
当戏园子有革命活动进行时,舞台得挪出来。横布条给书上“北京戏曲界镇压反革命戏霸宣判大会”。
台上的“表演者”,尽是五花大绑,背插纸标签的镇压对象,七八个。正中赫然是袁四爷。
从前的表演者则当上观众。程蝶衣和段小楼坐在前排。面面相觑。
大会主席在宣判:“……反革命分子,戏霸袁世卿,丁横,张绍栋等,曾在反动军阀部下担任要职,尤其袁某,是旧社会北洋,日伪,国统时期三朝元老,此人一贯利用旧社会各种反动邪恶势力,对戏剧界人民群众进行欺榨,剥削,逼害,罪行昭著……”
蝶衣的脸忽地涨红。
他半望半窥,这男人,他“第一个”男人,袁四爷,跪在他头顶,垂首不语。他蓬头垢面,里外带伤,半边脸肿起来,嘴破了,冒血泡,白沫不由自主地淌下,眼皮也耷拉。当初他见他,一双眼炯炯有神,满身是劲,肩膀曾经宽敞。他“失身”给他,在一个红里带紫的房间里——恰恰是现今他伤疼的颜色。
一定给整治得惨透了。
是以衰老颓唐得顺理成章。
他第一个“男人”。
“——现经北京市军事管制委员会公安局批准,判处死字,立即执行!”
蝶衣明知是这样的下场,但仍控制不了脸色泛白。
一个很积极而热情的青年出来,带头喊口号:他是成长,前进的小四。腐败的时代过去了,他才廿岁出头,目下是翻身作主人的新天新地新希望。
他喊一句,群众随着喊一句——从未如此满足过。
“坚决拥护镇压反动戏霸!”
“打倒一切反动派!”
“人民大翻身!”
“翻身作主人!”
……
喊口号的同时,还得举臂以示激情。
小楼惊奇地看着英姿勃发的小四,又望蝶衣一下,再瞧袁四爷,过去,他是权势和财富的象征,但共产党却有更大的力量消灭一切。
袁四爷在呐喊声中,只知有恨的阶级斗争怨愤声中,被押出场外。当他经过过道时,蝶衣垂下眼,莫敢正视。
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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