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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烟云-第2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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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街示众,那些在叛军入城后死了父母妻儿的百姓,站在路边,手里拿着石头、臭鸡蛋、烂菜叶子,一个劲地往自己头上丢,而自己两个刚成年的儿子,则躲在人群之中,以手遮面,不敢,也不愿与自己这个做父亲的相认……
“崔某当日是逼不得已。”崔光远大叫,“没有崔某,当日会死多的人,皇宫也肯定会被付之一炬。”路边的百姓们捂住耳朵,谁也不肯听他的辩解,行走在囚车旁的大唐兵卒,则忽然间又变成了孙孝哲麾下的叛军,一个个指着他的鼻子放声大笑,尽情嘲弄他的愚蠢……
“啊……”崔光远翻身坐起,手捂胸口,脸色惨白如纸,灰帐篷外的天色已经大亮,叛军点过了卯,正在准备早饭,嚷嚷吵吵,对即将生的战事信心十足。
马上就知道老天爷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了,想到昨天临睡前贾昌说过的话,崔光远挣扎着爬起来,在亲兵的伺候下洗脸穿衣,然后稀里糊涂地对付了一口早饭,牵着坐骑,前往中军请罪 。
也许是心胸宽阔,也许是不屑计较,孙孝哲并没有追究崔光远的误卯之罪,随便安慰了几句,便命他退到中军帐外等待调遣。
边令诚、苏震、赵复等一干降官降将早就到齐了,但是好像昨夜都没睡好,个个顶着明显的黑眼圈,唯独贾昌,还是那幅嬉皮笑脸的摸样,一会跟这个打打招呼,一会儿跟那个聊几句闲话,浑然没把即将爆的血战放在心里。
“你倒是好雅兴,”边令诚是典型的自己不舒服,也见不得别人好过,撇了撇嘴,低声嘲讽。
“天塌下来还有大个子顶着呢,我这么矮,有什么好着急的。”贾昌耸了耸肩,丝毫不以对方的挑衅为意。
这句话再配上他那不到四尺的身材,倒也相得益彰,众人被逗得摇头苦笑,脸色的表情终于轻松了些许。
正百无聊赖间,猛然听得远方传来一阵隐隐的号角声,“呜呜,呜呜,呜呜……”,声音不高,却令人不寒而栗紧跟着,身边的孙家军将士的动作也快了起来,一队队,一行行,在定南将军周锐、扫北将军王宏、讨虏将军薛宝贵等人的带领下蜂拥而出,于营外迅排成临战队列。
“杀、杀、杀,杀光了他们。”阿史那从礼、室点密、耶律雄图等部族将领也叫嚷着召集队伍,冲出军营,在周锐等人身侧另外组成一个方阵。
边令诚等人手中的飞龙禁卫早就被孙孝哲找借口吞并,眼下个个都是“独行大侠”仰着脸,伸长脖颈,左顾右盼,却在军阵中找不到适合自己的位置。
“大将军有令,尔等一会儿随中军一起行动。”仿佛猜到了大伙的难处,有名传令兵匆匆跑过来,丢下一句话,仰着脸离去,从始至终,没拿正眼看任何人!
一干降官降将气得脸色铁青,却没勇气发作,只好逆来顺受,须臾之后,孙孝哲顶盔贯甲,在数百名亲卫的簇拥下,缓缓出营大军当中,立刻响起一阵欢呼,随即,战鼓声响,将士们踏着鼓点,缓缓向前推去。
所有喧嚣都戛然而止,只有低沉的战鼓,不断敲打着人的心脏“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跟在孙孝哲的卫队身后,距离鼓车只有半丈之遥,崔光远被吵得头晕脑涨强忍着嗓子眼里的烦恶举目观望,只见身前身后的刀锋闪烁,就像猛兽嘴巴里的牙齿。
有的刀锋因为饮血过多,已经呈淡紫色在旭日的照耀下,隐约散出淡淡的雾气一团团雾气汇集起来,笼罩于大伙的头顶,令军阵上空的天空不再是明澈的碧蓝,而是蓝中透粉,仿佛漂浮着一条宽阔而单薄的血色柔纱。
从蓟北一路杀到长安,天知道有多少人死在了这只猛兽口中,作为略通武事的文官,崔光远不得不承认,孙孝哲深得用兵三味,即便不考虑他以前取得的那些傲人战绩,单凭身边这座严整的骑兵阵列,就足以令许多当世名将感到汗颜,飞龙禁卫身上没这份杀气,河西军将士也做不到如此整齐有序,至于担负着拱卫京师重任的左右龙武军,亏得他们跑的快,否则,遇到孙孝哲手中这支精锐,恐怕连半柱香时间都坚持不到……
一股绝望迅速从天空中压下来,压得崔光远嘴里涩,嗓子眼紧,胸口沉重得几乎无法呼吸,大唐的气数尽了,真的已经尽了怪不得封常清会一败再败,怪不得哥舒翰缩在潼关之后闭门不出,怪不得皇帝陛下和监国太子连据城而守的勇气都没有,怪不得……不知不觉间,两行清泪从他眼角淌落,缓缓滑过干瘦的面颊,落入马蹄下干燥的荒野。
此刻,苏震、赵复等人也是面色如土,看清楚了孙家军的军容军威,谁也不再对远道而来的安西军抱什么希望,五千身经百战的范阳精骑、六千多同罗、室韦武士,两千多重甲步卒,一千多弓箭手,还有九百多所向披靡的曳落河,对面的安西军如何抵挡?拿什么抵挡?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战鼓声一阵接着一阵,声声急,声声催人老!
就在头顶上的天都要塌下来的那一刻,有一声号角突然在鼓声缝隙里插了进来,左冲,右突,跳跃、扑击,如乳虎啸谷,如蛟龙翔天,“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崔光远猛然抬头,模糊泪眼中,依稀看到一团金色的光亮,在正前方缓缓绽开,绽开,娇艳如火!
第二章 天威 (三 下)
是安西军,不远万里赶回来的安西军!踏着激昂的号角声,缓缓从对面走来。秋天的旭日从头顶上斜照而下,给他们的旗帜、铠甲、兵器上镀满了鎏金,将整个队伍装点得犹如一条出渊的蛟龙,顾盼俾睨,鳞爪飞扬。
一瞬间,眼泪就淌了崔光远满脸。他想冲过去,拥抱对面那些熟悉的身影。脚下却如同灌了铅一般,根本无力去磕打马镫。在他旁边的苏震、赵复等文武官员,也都是个个两眼含泪,嘴角上下抽搐,浑身抖个不停。
“故国旗鼓,故国旗鼓!”崔光远隐约听见有人在自己身后呢喃,没勇气回头去看是谁,却忍不住在心里默默重复。“廉公之思赵将,吴子之泣西河。”每重复一次,胸口都好像会被万斤中的铁锤击打了一次,却始终不愿意停下。(注1)
敏锐地察觉了身边的骚动,孙孝哲轻蔑地横了众降官一眼,冷笑着举起左手,“擂鼓,邀请王将军决一死战!”
“咚咚咚咚”鼓声骤然转急,宛若惊涛骇浪。崔光远等人从迷失中迅速被惊醒,身体在马背上前仰后合,孱弱得像一团湍流中的蚂蚁。孙家军将士的斗志则被鼓声点燃,举起兵器,齐声呼喝:“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狼嚎般的呐喊伴着战鼓声,在荒原上反复回荡。对面的号角声瞬间被狼嚎声吞没,须臾之后,却又缓缓地浮了出来,还是像先前一样骄傲,还是像先前放任不羁,仿佛根本没听见来自对面的喧哗,又好像根本没将孙家军的挑衅放在心上。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平生第一次被人轻视,孙家军士卒们忍不住将鼓声又提高了三分,将呐喊声又加高了数度。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对面的角声依然如旧,连调子都没有变。数以万计的骑兵排成纵列,伴着号角的节奏,缓缓前推,前推,前推,冷静而又骄傲。
孙家军的尊严再次受到了侮辱,一个个怒不可遏。作为主帅的孙孝哲却忽然笑了笑,再度举起左手:“行了,让他知道本帅不会放过他就行了。继续前进,到前方五百步处整队!”
狼嚎声嘎然而止,将士们将怒火强压进胸口,踩着舒缓下来的鼓点儿,缓缓策动坐骑。一万五千兵卒当中,有一万一千为骑兵,还带了大量的用于应急替换的战马和运送兵器的驮马,整个队伍横在荒原上,看起来遮天蔽日。
对面的安西军规模看上去比孙家军这边小得多,然而声势却丝毫不弱。队伍中同样大部分是骑兵,同样携带着数以万计的备用战马。最前方士卒身着清一色的明光铠,护心镜磨得几乎能照清人影。
还没等交战双方接近到可以冲锋的距离,崔光远就被两支队伍当中透出来的杀气压得无法呼吸。强忍着涌到嗓子眼处的血腥味道,他努力让自己挺直腰身,目不转睛地向对面观看,仿佛要把今天见到的一切都刻进眼睛里,刻进灵魂深处。
近了,越来越近了,近到可以看清楚战旗上的字迹。大宛、俱战提、东曹、白水、拔汗那、康居、木鹿,十数面标志着不同出兵方的将旗,众星捧月般,将一面写着“唐”字的战旗护在了中央。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还是那个胸怀四海的大唐,仿佛根本没因为战乱而改变。只要愿意为这个国家效力,这个国家就会接受你。不管是你东方来的高句丽人,倭人,还是西方来的突骑施人,康居人,不管你信的是山野中的猛兽,还是一团跳动的火焰。在同一面旗帜下,你都被视作唐人。分享大唐的繁荣,分享他的富足,分享他的文明与骄傲。
你可以在这里拜你的神明,做你的买卖,诵你的经文,跳你的旋舞,只要你没有刻意违反大唐的律法,就不必担心因为信仰、语言和习俗的不同,而突然间遭受无妄之灾。
慢慢的,你的语言会变成唐言的一部分,你的神明会变成唐人神明的一部分,你的风俗会变成唐人风俗的一部分。慢慢地,你就变得比唐人还像唐人,比唐人更愿意做一个唐人。
近了,近了,越来越近了,近到可以看清队伍前方,明光铠结实华美的甲叶,折枝槊修长笔直的锋刃,还有持朔者那英机勃勃的面孔。模糊而又清晰。
他们可真年青!崔光远已经停止的心脏,猛然又抽了一下,然后疯狂地跳动起来。对面领军将领,几乎完全是二十岁上下的少年。他不认得具体哪一个是王洵,却清楚地感受到,这群年青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朝气。与他们比起来,自己以前接触到了那些龙武军、东宫六率和飞龙禁卫将领,简直都是一群糟老头子。即便还没有行将就木,身体能露出土来的地方也屈指可数了。
今天这场血战,他们未必会输!就在隐约能看到对方面孔的那一瞬间,崔光远迅速推翻了自己先前的判断。虽然对面唐军的数量和先前斥候探听到的一样多,还不到身边叛军的三分之二。然而两军交战,数量并不一定代表着优势。天时、地利、人和、领军者的个人能力和士卒们的训练程度、求战欲望,皆可能导致不同的结果。
无论上述哪一种因素,崔光远都不认为对面的唐军比身边的叛军差。侧过头来,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看向叛军将领,他自豪地发现,孙孝哲身边很多人不知不觉间已经将嘴巴闭得紧紧,面孔僵硬如铁。甚至有一些同罗、室韦和奚族将领,眉头已经拧做了一团,脸上的晦气清晰可见。
孙孝哲不愧为百战名将,几乎在一瞬间,就看穿了敌人的用意。迅速挥了挥手,命令队伍提前停住脚步。战鼓声再度骤然转高,“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敲得人心脏几乎跳出嗓子。数千支羽箭腾空而起,一波紧跟着一波,遮住上午的阳光,在正前方一百步远的地方,竖起一道宽阔的白线。
三波羽箭过后,弓手们停下来舒缓体力。整个队伍的脚步完全停了下来,在各级将领的指挥下,重新整理成一个凹字形阵列。中军稍稍靠后,左右两翼突前,互相照应,宛若猛兽张开了大口。
对面的唐军也迅速作出反应,伴着一阵嘹亮的号角声,排出三个方阵。左、中、右,几乎在一条直线上。看不出那部分将主要负责进攻,哪部分主要负责后续接应和扩大战果。
他准备怎么打?关心则乱,崔光远急得火烧火燎。按照他所掌握的,有限的领兵手段,安西军在人数不如叛军的情况下,应该把力量集中起来才对。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大咧咧的随意摆放。
孙孝哲的反应却比任何人都快,没等崔光远想明白安西军在干什么,他已经做出了决断。“阿史那从礼、室点密、耶律雄图,出击,给本帅冲垮敌军左翼!”
“咚咚咚咚”战鼓如雷般炸响,六千部族兵马,在阿史那从礼、室点密、耶律雄图三名将领的统率下,径直扑向了唐军左侧。
唐军的左翼稍微晃了晃,仿佛没想到孙孝哲这么快就发起了进攻。随即,激昂的龙吟声响起,压住漫天的惊雷。数千大唐健儿,不,应该说是大唐在西域的盟友,逆着叛军的洪流迎了上来,刀锋对着刀锋,马头对着马头。
“擂鼓!”孙孝哲大声喝令,兴奋得两眼冒火。安西军居然敢跟自己对攻,过瘾,真是他娘的过瘾。从蓟县一直打到长安,有名有姓的唐将会过无数,还没一个人敢直接跟自己对攻呢!那姓王的小子要么是用兵高手,要么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显然,孙孝哲认为对手是第二种,其麾下的部族将领们也做同样想。打了近几十场顺风仗,他们还真没遇到过什么硬骨头。无论从弓马娴熟程度、士卒体力士气,还有为将者的胆略上,唐军都差了大伙不止一筹半筹。
阿史那从礼冲在队伍的最前方,左手中拎着一把乌黑的弯刀,右手拎着一只圆盾。刀身又厚又重,通体透着一抹暗紫色的浮光。那是杀人杀得太多的缘故,血已经渗进了钢铁里,与刀身融为一体。
几支羽箭向他射过来,被他刀磕盾挡,全部击落在马蹄扬起的烟尘里。对面几乎没有步兵,而骑兵专用的短弓力道太弱,即便能射到人身上,也穿不透涂了油的双层牛皮甲。况且两军对冲,能让弓箭发挥作用的时间只有短短几瞬,手熟者不考虑准头至多也只能射出三矢,手慢者甚至连发第二箭的机会都没有。
然而今天情况却有些意外,从八十步开始,羽箭一波接一波袭来,没完没了。怎么回事?他们难道全是骑着马的弓箭手么?即便是弓箭手,也不可能射得这么快?正迷糊间,阿史那从礼忽然看到对面的敌将从腰间抬起一个明晃晃的东西,手臂平端,正对自己的面门。
注1:见故国之旗鼓,感生平于畴日,抚弦登陴,岂不怆悢!所以廉公之思赵将,吴子之泣西河,人之情也。见于《与陈伯之书》。
第二章 天威 (四 上)
“伏波弩!该死!”阿史那从礼一眼就认出了对手拿的那东西,迅速将身体歪到马鞍一边,让开要害。一根银亮的弩箭擦着他的左肩膀边缘掠过,撕开皮甲,带出一串血珠。锐利的痛楚直入骨髓,让他忍不住惨叫出声。身体还没等恢复平衡,又一支弩箭从侧面呼啸而来,直奔他的哽嗓咽喉。
“他们怎么有那么多伏波弩?”阿史那从礼在弩箭及体的瞬间抬起左手圆盾,抢先护住了自己的脖颈。巨大的冲击力振得他手臂发麻,脖颈和胸口被圆盾内侧的软皮压得一片乌青。就在这一刹那,对面的敌将已经冲到了一丈之内,丢下伏波弩,举起弯刀,兜头便是一记。
凭借战场练出来的直觉,阿史那从礼抬手挡住了致命一击。对方却得了便宜不留手,又是一刀劈来,直奔他的左肋。阿史那从礼被逼得手忙脚乱,接连招架了三次,才终于缓过一口气,还没等还手,战马已经交错而过,敌将丢下气得暴跳如雷的他,把刀锋劈入了下一名同罗兵的脑门。
第二把弯刀、第三把、第四把,安西士卒的攻击宛若潮水般,一波波从他身边涌过。每个人都是一击便走,不肯做任何纠缠。阿史那从礼枉有一身杀人本领,却派不什么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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