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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王朝-第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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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诚说,王锡爵。
从此再没问此事,万历心里想,他们喜欢谁,就攻讦谁?我喜欢谁,他们怎么不想一想呢?要是他们能想着皇上不喜欢谁,就把谁拿掉,那还有些意思。他不愿意拿掉申时行,申时行确实性情弱了一点儿,但比起张居正来不是好多了吗?比张四维大概也不差吧?申时行当然也有脾气,但他顶多就是再三上疏,他可不会对他万历吼喊。再说,他敢吗?
万历仍然喜欢在宫内搞内操,而且有那么点欲罢不能了,这又碍着谁了?踩谁的尾巴了?那个申时行的把握执拗就在这个时候显示出来了,他再三劝诫万历,说这会闹起内宫之乱,内府之人手里握有兵刃,这可不是件好事情。他万历不在乎,内府都是一些阉人,他们一心巴结皇帝,肯定不会内乱。申时行的忧虑是多余的,他一再上疏,只是想正正秩序而已。
最喜欢的是在内操上自己那副大将军的派头,内侍都成了军人,威武雄壮,起码在万历的眼里,他们是威武雄壮的。万历通常要在队伍前巡视一番,他轮换着骑着他的十二骏中的一骑,在队前驰骋,他跃马而呼:冲啊!兵马一拥而出,扑向内苑,扑向花园,扑向丘陵。万历很能理解正德皇帝为什么要封自己为“威武大将军”,大将军的威风确实人所不及,就是皇上也未必能有亲临战阵的荣耀。万历不在乎内侍们的花花绿绿,他们把锦衣围裹在衣甲上,让皇帝的队伍变得不伦不类,他只是轻声斥责他们,不能太过认真。每一次的内操都是由张鲸组织的,张鲸是东厂的厂督,他组织内侍们分成两支队伍,他带领一支敌军,或称叛军,万历带领一支队伍,两下交战,通常都是把张鲸的队伍打得大败。这很好玩,张鲸大败后逃入一条花园石罅中,万历命人喊他出来,要他交出兵刃,不杀他。张鲸竟然还讲条件,在石罅里喊,不杀我,我就出来!万历哄他,不杀,不杀。张鲸就爬出来,一边爬一边喊,天恩浩荡,天恩浩荡,皇上答应我的,不杀我,不杀我,不能说了不算!万历等他出来,便吼一声,我宰了你!一剑挥去,劈了他头上的帽子,他连滚带爬,叫喊:君无戏言,君无戏言!
一时众内侍就笑,笑声一哄而起,皇宫里响起了平时所听不到的欢笑声。
只有这时,皇上与内侍们才都有了笑脸。万历看到了一些小内侍们,他们为了这一次次的操练,竟自己买了金线与银线,把衣服绣起来,衣服闪耀着金银光芒,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内侍欢呼着,万岁,万岁!万万岁!这欢呼声响在万历的心底,这欢呼声比朝堂上那些文臣们微弱无力的呼声更真诚,更动听。
原先俺答汗在万历八年就封过乌斯藏,也就是后来的西藏喇嘛教领袖锁南嘉措为达赖三世喇嘛,同时也就追认了前二世达赖喇嘛。“达赖”意思是大海,取佛法无边广大之意。万历很重视这一次的封赐。乌斯藏要派人来北京,请求赐封,万历在认真准备这件大事。
先要用红玉玛瑙石为达赖刻一方印,赐他“朵儿只唱达赖喇嘛”。这方石印上要刻上“大明万历十五年”,刻上“御赐朵儿只唱达赖喇嘛”字样,要在宫中大宴群臣,庆祝大明朝天下升平。'① 《万历十五年》封锁南嘉措为达赖喇嘛。'①
但还没到八月,北京便屡受灾异。
最早是京师大旱,旱得京师附近的土地噼噼啪啪龟裂,踩一脚上去烟尘滚滚。有人上疏,奏说,要清算徐贞明的“罪失”,他开垦的水田,只成了“花脸儿龟”,没有水,更没有禾苗,都成了荒地。'① 万历十五年是大灾之年,京师先旱,大疫,地震;后暴雨,房屋坍倒,死者无算。山西代州、太原等多处同日地震;以后蒲州、安邑、解州又同日地震。河南开封陕州等地,入秋淫雨,黄河泛涨,破堤。江南水,江北蝗,山西、陕西、河南、山东旱。民不聊生。'①旱情过后,又是大瘟疫,京师死人无数。万历下令,宫中人不得出宫,宫外人不得入宫,一时以乾清门为限,就是送菜的、推粪的也要严格控制,着年轻力壮的小珰去做,怕老太监会染上病,把瘟疫带回宫中。但宫里还是受了瘟疫,一大早从宫里便拉出去一辆车,每天是三五个小珰的尸体。
宫中谈疫色变。
整个皇宫里飘着药香味儿,所有的人都听御医的,人人喝药,还有许多人为强身健体,从早到晚学一种据说是华佗创造的“五禽戏”。这种像戏不是戏、像拳不是拳的比比划划,看上去特别像一只病了的鸟在不断地抽搐,脖子一歪一歪的。内侍们说,只要脖子不僵硬,人就不会染病。所有的宫人无论男女,都在不停地转脖子,歪脖子。
夜里,万历拥着三个妃嫔入睡,他学会了一种法子,要三个妃嫔不断地给他抚摸,抚摸着他的脚,他的头,他的身体,但不许抚摸他的手,他的手一被抚摸,人就其痒无比,想着要笑,有时竟笑得不可开交。妃嫔抚摸他时,还要给他说笑,他才能入睡。有时说一些市井俗话,但说的都是听来的,都是大太监听来的,说是嘉靖爷那时也有瘟疫,嘉靖爷派人去井里提来一桶井拔凉水,让所有的人一大早喝,闭着眼,用铜碗一口气喝下去,还真有效。有时人一喝就死了,有时人一喝病就好了。一个妃嫔专门讲鬼故事,讲嘉靖爷看到了鬼,是一个女鬼,女鬼专门告诉嘉靖爷,哪一个妃子与他是一条心,哪一个妃子与他同床异梦。那个女鬼悄悄告诉他的话,睡在床上的妃子听不见。专说那个妃子的坏话,有时那妃子盯着嘉靖爷,悄声紧张地问,她说什么了?她说什么了?嘉靖爷告诉她,那女鬼说她的好话。妃子不信,从来女人不相信女人,何况她还是一个女鬼?嘉靖爷说,她说,只说一句话,天怒鬼怨,天急鬼怨……
万历真就听进去了这一句,天怒鬼怨。
有人说,皇上选的吉壤有问题,那里不适宜做皇帝陵寝,万历与几个大臣选择的吉壤有错,这会使得京师满城尽是瘟疫。
张鲸把这些传言报与万历。
言官再上一堆奏疏,要推举海瑞做都察院主官。有人说,上天示警,只为贤良不得举,贪官污吏当道,所以要举荐忠良之士海瑞主持都察院的大事。许多朝臣听到举荐则心里不安,七上八下的,他们早就听说了,海瑞在南京被称为“八十贯”,因为他主张只要有谁贪了八十贯钱,就得剥皮实草。这种剥皮实草的酷刑是很残忍的,就是把人剥了皮,然后在皮里塞上草,做成一个皮草人,写上他的名字,在城里到处示众。如果海瑞真的是那样的清官,言官就不怕他来了,他们希望更多的贪官被剥皮实草。
陈三谟说,我虽说是被人说成阿谀奉承之人,但我从来没有贪污受贿,我怕什么?要是海大人能令天下所有的贪官污吏剥皮实草,我就是成了贪官,也情愿陪他们一起变成稻草人!
众言官吼:我要受贿,我甘愿被剥皮实草!我甘愿被剥皮实草!众言官从居天酒楼大摇大摆地走出来,在街上一起游行,一起呼吼。自从都察院主官杨锦大人退隐后,再没有什么人敢反对陈三谟的激进派了。言官大都成了激进派,他们甘愿随着大清洗与贪官污吏一起被扫进臭水沟。
言官在街上走着,他们身上的獬豸是一种正义之兽,是护卫百姓平安的,他们走路时挺胸抬头,一种舍我其谁的样子。百姓们大声喊:都察院的老爷们来了!北京城里有不成文的规矩,都察院的官员行路,不必敲锣与回避,百姓自动让路。
万历问,不调海瑞进北京不行吗?
其实万历也问过自己:你怕不怕海瑞?如果有人备着棺材对你死谏,你听他的不听?你要是听了,这一回棺材没用上,下一次还是会拿出来用。他用一次,别人也可能跟着学,皇上的天威就没了。你不听他的,他死了,这样你便成了一个昏君,他便成了一个忠臣,成了死谏的忠臣。他的坟前有了石碑,万古流芳,你成了一个昏君,遗臭万年。这可不行,他不想让海瑞来。
但言官的奏疏如雪片一般飞来,他又能有什么法子?万历有心思,他知道怎么对付言官,不能太过严厉,又不能太过放纵,皇上得利用言官,用他们的言路自由,拿掉自己不喜欢的大臣,只要他们弹劾,就可以轻松地不由分说地罢黜一些官员,这让他感到舒服。但他没有办法对付像调入海瑞这种事儿的,他要内阁阁臣议此事,申时行力主不调海瑞,他也怕海瑞,怕海瑞把朝臣全都弄得神经错乱。
上上下下正争着要不要调入海瑞时,海瑞在南京又上了一道疏,弹劾一位御史。这位御史在南京的家里招了一班伶人排戏,在家里堂堂皇皇演戏。海瑞上疏说,正值天怒人怨时,皇上与众大臣在北京努力修禳,尚不能将瘟疫禳除,他反在南京排演戏曲,演汤显祖写的《牡丹亭》。海瑞大声疾呼,皇上正在禳灾,百姓正处水深火热,这位御史身为言路官员,竟然在家里排戏,惹得路过的百姓士子纷纷围观,此举是耻是荣,是悲哀还是无心无肝?海瑞提议,要严罚此位御史,至少要受杖责。
万历大怒,他怒吼说,这个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那位御史在家里排戏,又不扰着我大明朝的什么清政,他管人家的事儿做什么?要真是这种人也要拿掉,大明朝是不是还有清官在?只留他一个海瑞吗?真是没办法。
有海瑞的疏充当先锋,便有都察院的几位御史一齐跟进,集中上疏告这位御史,认为应该受到严惩。
万历真的不知道怎么做才好了。
就是申时行这些阁臣也感到头疼,真把海瑞调入京来,他们日后的朝政会不会被他搅得七零八落?一个年已七十二岁的老人,竟还那么锋芒毕露,只要贪污八十贯,就主张处以剥皮实草的极刑,按他说的,大明朝得有多少皮草人呢?是不是所有的朝臣都得成了皮草人?有几个人不贪占八十贯以上的,贪了占八十贯,实在是轻而又轻的小事啊。
京东的灾民进城了,城里的守城兵卒没有注意,便有上千的农民鱼贯而入,扑奔徐贞明的府第而来。徐贞明正在家里养病,听得门外有人喊:老爷,老爷,不好了,来了土匪了!就冲进来了一群农夫,揪着徐贞明,把他拖到了府门外,捆在大树上。
一个农夫大吼:你让我们种白米,种水田,好啊,种吧!我们听你的,种。可你看看,要是旱田,天旱了,还可以种荞麦,至少不被饿死,但你要我们种白米,这白米长你脑袋上了?
一个年轻的农夫吼:揍他,揍他!
一群农夫扑上来,围殴徐贞明。徐贞明家人扑上来护着他,徐贞明满面都是血,他大呼:水田是百年之利,你们只是看着眼前的蝇头微利,看不见未来!
一位农夫吼他:你能看见未来?我叫你看!他一拳打在徐贞明的脸上,脸上裂开,皮肉流血。徐贞明的小孙子哭着扯他,叫:你不乐意吃白米,你就吃粗米,我吃白米,给你吃粗米!
农夫一听,乐了,回头打孩子一下,打得他嘴唇出血了,你吃白米,你凭什么吃白米?
正在围殴徐贞明,忽听得有人喊,有兵马来了!快跑快跑!
农夫便都跑掉了。
徐贞明被抬回了家,徐夫人说,你怎么能治得了水田呢?人家不喜欢吃白米,你偏要他们吃白米。他们穷,吃不起白米啊。徐贞明说,人总是要吃白米的,难道因为穷,就不能吃白米了?徐贞明病了,躺在床上,嘴里反复念叨着,人穷,人穷就不能吃白米吗?
徐贞明一病不起。
万历这天晚上睡在坤宁宫,他不喜欢王皇后,他只答应在初一、十五两天来王皇后宫中。他对王皇后说,你侍寝吧?两人躺下,要入睡。但王皇后说,你不喜欢我,我给你叫来两个侍御,叫她们陪你。如果是别人,万历就会说不用了,但王皇后冷若冰霜,他就说,好吧。两个侍御在皇后宫里,是他吩咐的,他怕皇后那冷冰冰的脸色。王皇后自从遇过李时珍,对于万历便没有从前那么亲近了,既是不能再生育儿女,与万历也不必太亲热。她依然有杖责宫女的习惯,她忍不住,只要哪个宫女看不顺眼,即喝令杖责。她对万历说,你与她们两个去旁边睡吧?
万历一听,心里也不安,对她稍稍亲热些。王皇后说,你不必跟我假惺惺的,你从来也不对我那么亲。万历便兴致索然,说,好吧,我们去阁外。
万历睡在阁外,两个侍御很小心,不敢像妃嫔那样,只要一抓到了万历,便像是抓到了一只公狗,非逼着攥紧他的卵袋子,把那一点儿水挤出来不可。这两个侍御只是依偎着他睡,怯生生地伸手出来,要他爱抚,只要他打一个哈欠或是把她们的手拿走,就再不会来撩惹他。但万历爱惜女人,越是不敢撩惹他的女人,他越是要给她们雨露恩泽。他轻轻扳起一个侍御的头,她是那种看上去很顺眼的女孩子,他问,你多大了?十六岁。姓什么?姓海。万历一愣,姓海?他想起了海瑞,海瑞是他解决不了的难题。女孩子说,皇上没听过这个姓吧?是大海的海。万历轻声说,我知道,他轻轻放下这个女孩子的头,因为她姓海,万历便没有兴致亲近她了。她还不知怎么回事儿,只当皇帝总是这么怔怔的。万历扯起另一个女孩子,问她姓什么,叫什么名字?那女孩子说她姓崔,叫一个单字:珠。万历抚摸着她,闭着眼抚摸,女人骨贱,就没有好命相。但这崔珠的骨相很贵,不轻不贱,很媚的骨相。万历心惊,他轻声问,你是哪里人?那女孩子说,滁州。万历笑了,滁州是欧阳修写的《醉翁亭记》里的一个地方,他只能那么记住这个地点。万历把女孩子扳正,他轻轻地亲吻这个滁州女孩儿。她的唇很丰满,脸儿的轮廓给人一种贵相感,万历觉得这很不容易了,她看上去比起一些妃子还要好看。万历回头示意,要那个姓海的女孩子来抚摸她,海女微微皱眉,像是不大情愿,但万历一示意,她只能听从。在二人的亲近下,崔珠很受用,她轻轻地呻吟起来。
万历便来了男人的雄劲。
没有人知道,宫内的内操给了万历意外的收获,他每次内操后都睡得很香甜,在妃嫔身上也雄壮多了。那天,杨妃抱紧了他的身体,对他说,皇上,你龙兴大振,让我快活极了。杨妃的紧拥给了万历一种虚荣感,原来男人可以御女,让女人得到极大的快乐,这令万历感到满足。有时他能看到女人急惶惶的神态,看到女人额头上微微沁出的汗珠,再看到女人的失望与焦急,他就是没有男人的兴奋,没有男人的雄劲了,他懒懒的,他鼓舞自己,要让自己从那懒散中振作起来,给女人以雄壮,给女人热汗,让女人呻吟,让女人扭曲呻吟在他身下。但他有时也做不到,或很少能做到。他体恤正压着的这个崔珠,可男人本性并不想体恤,崔珠不能让他再鼓起男人的雄风。他只是看着崔珠的身体,这是一朵雌蕊正绽的鲜花,怎么看怎么鲜艳,但他能采撷吗?他能狂风浪雨地采撷这朵鲜花,让她体味一次男人的雄劲吗?
万历不能。
他有些怀念起张居正来了。
如果有张居正,他会把所有的事务全都交与他管,放手让张居正管一切。他这会儿不再仇恨张居正了,真有一个张居正,他不是可以活得更惬意吗?但世间已无张居正,他只能自己理事了。申时行性子弱,但他从心底里愿意用申时行,他不想换首辅,申时行听话,如果没有张居正,有一个听话的首辅,岂不是更好?
万历把崔珠放在身下,他不必体味女人的感受,他能弱弱地摆弄崔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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