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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草香气-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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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担心城里肯定比乡下更热,担心小囡会热出病来。

  她还担心城市太大,小囡会找不到回学校或者回家的路。

  还担心城里车子太多,并且不长眼睛。

  还担心城里的同学瞧不起乡下人,会欺负小囡。

  一横一竖,一点一滴,全都担心个遍。

  爸爸就笑话她,说她没见过世面,所以什么都害怕。

  妈妈伸手拧他露在空气里的胳膊。

  然后两个人满院子追逐着笑骂,追逐着打闹。

  他们说我的爸爸妈妈是村里第一对自由恋爱的夫妻,他们说很多年前他们也像现在一样,每天牵着手散步,笑着吵闹,恩爱无比,几年如一日。

  他们说我们的家族里有遗传的美好,我的外公和外婆,我的爸爸和妈妈。

  然后他们看着我,看着我一点一点长大,看着我一天一天变成一个二十岁的女孩。

  他们等着看我带回一个怎样的男孩,又是怎样的一种恩爱。

  他们说天地之间总有很多神秘的事情,你不得不信。

  校车开动的时候,妈妈追在校车后面跑,用力地挥手,喊我的名字。

  她说囡囡,记得要给自己买好吃的;她说囡囡,给家里打电话;她说囡囡,有什么事情就找老师,不要一个人闷在心里;她说囡囡,囡囡……

  我把脸贴在玻璃上往后看。

  妈妈追着车子跑。

  爸爸追着妈妈跑。

  镇上的人们指着他们说:“看哪,他们家小囡去城里念书了。”

  阳光穿窗而过,打在脸上和手臂上。戒指上的玉变成深红的颜色,像血,或者说像玫瑰的花瓣。

第四章:我们家族有遗传的美好(2)
坐在前排的同学在窃窃私语,然后东张西望,他们说什么东西这么香,为什么会这么香。

  车上的音响里放着谁也听不懂的歌,旋律很快,歌词含糊。

  空调打得很低,空气冰凉,一点都不像妈妈以为的那么闷热和难受。

  上车之前,妈妈说如果车上热得受不了,就跟司机叔叔讲,让他停下来休息一下。

  有想哭的感觉。

  然后百无聊赖,横生出无数寂寞。车窗外的风景一程一程掠过,到处都是白亮的阳光。

  校车在每个镇子最热闹的地方停留十五分钟,然后带上那个镇的同学一起开往学校。

  车上的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我的同班同学、同桌,或者室友,然后成为死党、朋友,或者还可能是别的什么。

  蝉林镇上车的同学最多,几乎把车厢挤满。

  车子发动以后还有人在沿着岔路向这边奔跑,拼命地挥手,大声朝司机呼喊。

  “等等。等等——等等!”那个背着大背包的小个子男生喊,“天啊,等等我!”

  司机打开车门,微笑着等他,很有耐心的样子。

  重新开车以后,车窗外还有一个女孩追着车跑,追着丁力跑。眼泪像花一样绽放,在阳光里折射出斑斓的色彩,碎钻一样熠熠生辉。

  “丁力——给我写信——丁力,丁力,丁力,一定要记得给我写信——”她的声音像炸药,在九月炎热的空气里轰然作响,隔着玻璃都能够听得真真切切,隔着很多年的时光都仍然能够听得真切。

  所有人都扭头去看那个哭泣着的女孩,所有人都觉得空气里开始弥漫出咸腥的眼泪味道。丁力把脸贴在玻璃上,看路边的树一棵一棵往后退去;看过路的车辆在马路上扬起尘埃;看她的女孩追在车子的后面,长发飞扬,然后一点一点被甩下,一点一点远去,一点一点消失不见。

  我们从来都不知道那个女孩的名字,哪怕到后来,有人给她做了嫁衣,有人把她的长发盘起,有人娶了多愁善感的她,我们都不知道她的名字。

  所有人都管她叫冯程程。

  因为丁力叫丁力,所以那个每个星期给丁力写三封信的女孩,就应该叫冯程程。

  那个时候我们都太小,不知道名字或者代号不可以乱取。天地有纲常,万物都有宿命。

  或者说我们都太傻,忘了丁力和冯程程之间,还站着一个许文强。

  那时候很多人猜测那个女孩是他的妹妹。

  更多人猜测她是他的女朋友。

  坐在我旁边座位上的女孩咧着大嘴呵呵呵傻笑,笑声爽朗。

  “多热啊,追在车子后面跑。”她指指车窗外面那个一点一点消失的黑影,继续呵呵呵地笑,然后指着我手上的戒指说,“多漂亮啊,你的戒指。”

  看上去就是很傻很没有心机的女孩,圆脸,被太阳晒成了褐色的皮肤,单眼皮的小眼睛,和一张很大的嘴。穿碎花长袖衬衫,深蓝色牛仔裤,和灰头土脸的旅游鞋。她看着我笑,露出黄黄的牙齿。纯朴并且厚道的模样。

  “我叫程晓娟。艺术系,平面广告设计。你呢?”

  “李小囡。艺术系,平面广告设计。”我也和她笑,告诉她我的名字。我喜欢和这样的女孩打交道,直接并且简单,不需要拐弯抹角,没有虚设和伪装。

  “真巧。我们可能会分到一个班。”她说。然后从书包里掏出一个苹果。

  深红色的苹果,泛出美好的光泽和香味,她用一把削铅笔的小刀把它切成两半,把其中的一半递给我。

  很多年时间过去以后,那个场景仍被刻在某段记忆的深处,有铭心刻骨的味道,她傻傻地笑,把苹果切成两半,一半给我,一半给自己。

  “放心,这把刀是新的,开学之前我老爸特地给我买的。”她说。

  我和她说谢谢,相视而笑,一起把苹果塞进嘴里。

  司机换了一张音乐碟,是老狼的《同桌的你》,一首很老很老的歌,高中毕业前听了很多遍的歌。

  老狼说谁遇到多愁善感的你,谁安慰爱哭的你,谁把你的长发盘起,谁给你做的嫁衣。

  然后他们指着那个叫丁力的男孩说,看哪,他在哭。

  丁力说小囡小囡,这个就不用讲了吧,男儿有泪不轻弹,好糗的。

  金杰人说,讲!为什么不讲?!什么都要讲,只要小囡知道的,记得的,全都得讲!

  丁力发一个偷笑的表情,问她,也包括你的三围吗?或者你喜欢的内裤的颜色,也能讲给我们听吗?

  讲!为什么不讲?!金杰人说。

  我能想象她在说这句话时候的样子:穿肥大的T恤和肥大的沙摊裤,赤着脚,汗流满面,笑得很傻,用一个手指敲击键盘,人称“一阳指。” 。 想看书来

第五章:带着不真实的虚幻色彩(1)
他们说车子要开很久,要经过很多个镇,横穿两个城市,到达省份的最边缘。

  于是在车上睡着。伴随着无尽的颠簸、晕眩,和断断续续的老狼的歌。

  然后做散碎并且混乱的梦,梦见那些考上重点大学的同学对我指指点点;梦见妈妈和舅妈打架,而外婆只是安静地看,一言不发;梦见一朵玫瑰的花蕾,一点一点绽放出绝代的芳艳,弥散出的却是浓郁的青草香气。

  还梦见一个陌生男人,国字脸,双眼皮,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扬起好看的皱纹。神情温暖,目光如锯。只是穿着很奇怪的衣服,戴奇怪的帽子,把头发梳成一根很粗的辫子,露着光鲜的额头。

  像古装剧里的那些人,长袍马褂,清朝长辫,还握着一把折扇,煞有介事的模样。

  他盯着我看,瞪着他那双漆黑如夜、在阳光下却又明亮如水的眼睛,微笑着把我从头看到脚,从左看到右。

  然后他把脸伸到我面前,伸到离我的脸很近的地方,笑意盈盈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想这是任何女孩都无法忍受的:被这样一个陌生的、着装古怪的男人细细打量。

  他甚至还想把脸贴到我的脸上!

  于是爆发出歇斯底里的脾气,冲他横眉冷对,并且朝他大声吼过去:“看什么看?!看什么看看什么看看什么看看什么看?!没看见过美女啊?!”

  他被我吓一大跳,惊跳着往后退了一步。然后皱着眉毛看我,撅着嘴摇头,表情里有失望的神色。

  再然后他把折扇打开,一下一下很慢地扇着。

  再再然后他转身离开,慢慢走远,走远,一直走到彻底看不见为止。

  车厢里一片寂静。死一样的寂静。

  可以清晰地听见老狼唱出的每一个字,可以听见车窗外一阵阵掠过的蝉叫。

  甚至可以听见程晓娟细微的呼吸声。

  所有人都把头扭向后面。

  几十张陌生的、目瞪口呆的脸。

  然后是一阵哄堂大笑。

  火山一样爆发的笑声在车厢里炸响。

  他们看着我笑,指着我笑。

  笑声越过夏季里炎热的空气,越过车厢里持续了很久的无聊,然后越过车窗,把所有别的声音覆盖。

  很多前座的同学爬上椅子往后看,根据旁边同学的指点找到我,跟着一起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把脸捂进座椅的靠垫里;笑得坐在两排座位中间的过道上站不起身;笑得拍窗户跺脚,恨不能够把车子拆散;笑得空气里弥散着的青草香气挥发殆尽,被从那么多张嘴里吐出来的混合着大蒜味道、地瓜味道、薯条味道、巧克力味道、口香糖味道的气味所代替。

  他们说看哪,就是坐在最后面的那个女的。

  他们说天哪,真是太好笑了。

  连司机都在笑。把车开得东摇西晃,然后路上的行人惊叫连连,睁着惊惶的眼睛看这辆正在发疯的校车。

  八年以后笑着回想那些往事,觉得那一年的整个夏天,都是疯狂的。

  群里也有人开始笑,先是金杰人,然后是丁力,然后是许多,然后是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加进来的、陌生的人。

  许多说天哪,小囡,你怎么还有这么一出好戏没有讲给我们听过?

  丁力也说天哪,小囡,原来那天那个人就是你?我下车以后就把那个女生的样子忘记了,根本不知道那个家伙就是你。天哪小囡,如果我知道那个人就是你,说不定当初就会爱上你。

  金杰人说丁力,那个时候你的眼里只有冯程程,哪会放得下我们小囡?

  丁力说小囡小囡,那个时候,你最大的愿望是不是挖一个地洞,钻下去?

  我也和他们一起笑。时光给所有往事蒙上一层甜美的色彩,那些不愉快的记忆,都一日一日变得愉快。

  我说丁力,那时候最大的愿望不是挖一个地洞钻下去,而是从窗户里跳出去。

  那时候最真切的感受是绝望。无比绝望。

  只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梦,然后一句无厘头的梦话,就在那么多新同学、新校友的面前,把自己的脸全部丢尽。世界上再也找不出比这个更叫人绝望的事情了。

  呆在家里的时候一遍遍和自己说,到新的地方,新的学校,开始新的生活,做一个新的女子,学会从容,学会安静,学会恬淡,学会不出声地笑。

  可是开学第一天,在校车上,在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学会之前,所有原来的形象,所有美好的希望,都被一句梦里喊出的惊天动地之语断送。

  真可笑。

  如果换成别人,我想我也会笑得坐在地上爬不起来。

  只有程晓娟不笑。她用力握住我的手,浅显并且淡定的安慰。

  很多分钟后笑声终于平息,一切回复到原先的样子。音乐经过一场轮回,重新开始播放《同桌的你》,他说谁看了我给你写的信,谁把它丢在风里。

第六章:带着不真实的虚幻色彩(2)
学校很大,比想象中大很多很多。

  果然有如茵的草地和成片的玫瑰;有香甜的玫瑰的味道和柳树轻拂时的凉风;有干净漂亮的五层的新教学楼和在风中烈烈飞舞的彩旗。

  还有美丽的学姐站在教学楼外的台阶上迎接新生,她朝我们笑,说你好;说欢迎;说有什么问题,请尽管问我。

  阳光散落在学姐的皮肤上,折射出好看的颜色。

  程晓娟说不知道明年或者后年的九月,她有没有那样的机会,披着红色锦缎和新来的同学说你好,说欢迎。

  她说她看上去那么端庄。

  一号教学楼大堂里贴着分班榜。

  很多同学拎着行李、昂着头站在前面看,脸上有快乐的,或者忧戚的,或者不满的,或者无所谓的表情。各种各样。

  只有我安静地笑,站在人群外面看人群中的表情,觉得看大家的表情,比看分班榜更有意义。

  程晓娟用最大的力气挤到人群最前面,仰着头看。然后在人群里笑,朝我招手,喊我的名字:“小囡小囡,我们都分在一班,一班!”

  然后她再费力地挤出人群,拉着我的手往楼道口跑:“教室在二楼,先交费,然后再找宿舍。”

  箱子太沉,走三步需要休息两步。

  程晓娟伸出她的手来帮我:“我来,你那么点力气,我看着都累。”

  她有很大的力气,左手拎我的箱子,右手拎她自己的箱子,肩上背很大的书包,还有很多的力气来和我聊天。

  她说她在家里顶得上一个大人,她说她会做所有的家务和农活,一个人可以种全家人吃的粮食。

  她说她能挑八十斤一担的柴,一直从山上挑回村里。

  她说她一口气吃能十个包子,而且是很大很大的那种,如果是肉陷的话,可以吃十二个,甚至更多。

  她一直说一直说,一直说到广告0204班的教室门口。

  周边的风景和陌生的同学像电影镜头一样掠过,带着不真实的虚幻色彩。

  教室门口排着很长的队伍。大家都在等着见自己的班主任,等着缴学费,等着领宿舍的钥匙,等着回宿舍以后,好好冲个凉水澡,洗掉一路的风尘。

  有人低声发牢骚,说只听说过取钱需要排队,从来没有听说过缴钱也需要排队。

  有人把整沓崭新的人民币一张一张展开,展成扇子的样子,然后一下一下扇风;

  然后有人指着我,偷偷地笑,和别的同学说:“看哪,那边那个穿白T恤的,就是在校车上大喊‘看什么看,没看见过美女啊?’的那个。”

  于是更多人开始笑。

  除了我。

  还除了那些不明所以的人。

  还除了程晓娟。

  阳光打在走廊的墙上,有斑驳的光;很远的地方有个女孩倚在栏杆上,长发飞扬,很漂亮的样子;树上有很多很多的知了,一起叫,合奏出很响的声音。

  外婆说很多事情可以不去记较。很多事情可以不用记得。她说难过的时候把眼睛看到别的地方,看天或者看水,看空气或者阳光。

  然后楼梯口走上来一个扎马尾辫的高个女孩,神情傲慢,步履矫健。

  耐克的帽子,耐克的运动套装,耐克的鞋子,浑身上下都是耐克。

  她像风一样从我们身边掠过,径直往队伍的最前面走去。

  有男生开始嘴笑,说:“不知道她里面的胸罩和内裤是不是耐克的。”

  旁边的男生也笑,告诉他说:“耐克好像不生产内衣内裤。”

  第三个笑得更大声,说:“这有什么难的,随便找套没有标签的内衣内裤,从别的地方剪两个耐克的标志贴上去就行了呗。”

  第四个说话的是女的,没有笑,一副不屑的表情,说:“用得着费那么大力气吗?直接用记号笔画两个勾上去不就行了?多省事。”

  第五个仍是女生,笑得花枝乱颤,说话都发抖:“那,那,那肯定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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