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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人有疾-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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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祖陛下在取笑我吗?”我笑了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膝盖,“是挺可笑的。可您也没有比我强到哪里去。贵为开国之君又如何,还不是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既然没有能力保护她,就不该爱她,让爱成为害……”
我苦笑着说:“文帝陛下也是,与窦太后既有白头之约,却也先她而去,留她一人在世间饱受相思之苦。武帝一生男宠女妃无数,来来去去多少人,却也没有一人能常伴左右……其实我早该想明白的,无论你怎么做,做得如何好,就算富有天下,也留不住一个真心相爱的人。你们尚且做不到的,我刘相思,何德何能……”
我跪坐着,沉默了许久,青烟熏得眼底浮起泪花。
“他说他初见我的时候,我才六岁。其实我早已不记得了。只是感觉仿佛从有记忆以来,他就一直在我身边。不知道你们有没有遇到过那样的人……高祖陛下与吕后也是患难夫妻,互相扶持历经风雨了,可惜最后……呵……”我摇了摇头,“如果早知道我会那么喜欢他,六岁那年,我就该留在他身边,或者把他留在我身边。如果能回到六岁那年,我要告诉刘相思,那个男人爱你,不要怀疑他,试探他,伤害他,你们时间不多的,能多一天,是一天了……”
我咬紧下唇,眼泪啪啪落在手背上。
“还能回得去吗……回不去了吧……”
我抬手抹去眼泪,右手却颤抖得难以控制。
“你们帮帮我……帮帮我……我会当一个好皇帝,我也想当他的好妻子,帮他生儿育女……只要多给我们一些时间,只要能让我多陪他一些时间,我会当一个称职的皇帝,我把自己的余生都献给陈国,求你们帮帮我……”我紧紧抓着自己的右手,泣不成声。
“我会当一个好皇帝……只要你们让他留在我身边……”
我不是祈祷,我是在乞求。
满天神佛,陈国列祖列宗,若能听到我的乞求,就给我一点回应吧……
但是直到夕阳最后一缕余晖从地上抽去,我也没能听到任何回应。
只有青烟渐渐冷却。
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以往他走路,都是几乎听不到声音的。
一双手握住我的肩头,将我从地上扶了起来。
裴铮抱了抱我,扳正了我的身子面对他,轻声道:“嗯?你哭了?”
我眨了眨眼,感觉眼睛依然浮肿。
我靠在他胸口,轻哼了一声,带着哭腔说:“太医说,孕妇总是这样的。”
他顺着我的背脊,低头亲吻我的后颈,笑着问:“那你是为什么哭?”
“我不告诉你。”我躲了躲他的唇舌,笑着说,“你猜。”
五爹说,刘绫是故意的,她去闽越,不为阻止裴铮取药,而是为了毁去药田。她知道药物控制不住裴铮和我,自己没有了筹码,索性掀了赌桌。
她在朱雀草和龙涎草唯一能够生长的土地上泼上了黑油,点燃了一把火,自己站在火中笑。
她说:“我输了,你们也没有赢。”
五爹说,裴铮撑过了一次毒发,找不到龙涎草,只能用其他方法补救,只是伤身太过。
伐脉换血,宛如再世为人。
“他的毒素早已入了经脉,就算换血也无法彻底清毒,只能减轻症状,武功早晚会废,这条命能撑多久,我也无法断言。”
“能有三十年?十年?”我问。
五爹叹了口气说:“我尽力而为……他不想让你知道,你假装不知,这样不是很好吗?”
“骗人……”我摇着头说,“他明明说,就算死了,也不会放过我,要让我欠着他,一生一世念着他。”
“或许,他还没有放弃希望。他的求生意志很强,为了你和孩子,他舍不得离开,我们一直在找其他解毒的方法,你也不用……太绝望……”
绝望吗……
连五爹都说尽力了,我还能如何?
只能向列祖列宗,看不见的满天神佛乞求了。
裴铮扣住我的腰身说:“该用膳了,别饿着我孩子他娘。”
我握着他的手说:“走吧……”
他既不想我知道,我便当做不知道吧。
只是他每几日便要到五爹的药庐换血,五爹为了减轻他的疼痛,给他下了大剂量的麻沸散,让他睡去一下午。待他睡着,我便进屋去陪在他身边。
到那年我生辰的时候,南怀王的势力已经基本清除了,诸侯王尽皆归顺于朝廷,老实将封地的财政军政大权交还中央。朝堂上的人也换了一批,易道临以三喜临门为由,请求开恩科,开科取士以充盈朝堂,又另对封地诸郡颁行了免税政策,安抚了封地百姓的恐慌不安。
崇光五年的雪比往年大,纷纷扬扬撒满了枝头屋顶。我已经显怀了,小腹隆起,每日里仍是天不亮就起身上朝,退朝之时,便看到裴铮在殿外等着我。大臣们见了,忙上前行礼,他笑着一一招呼过了,等着我走到他身边,然后牵起我的手,附到我耳边低声说:“现在你是我的了。”
他打起伞帮我挡住风雪,小路子领着宫人不远不近跟在后头。
“脸都冻红了。”他笑着说了句,说话间呵出来的热气仿佛瞬间就会结成冰。
我哼了一声,低声说:“才不是冻的……”
“那是为什么?”
我面红耳赤地说:“你……你在殿外等,百官都笑话我……”
“谁敢?”他神色一正,“他们寒冬腊月大清早的把我的暖炉抢走,我还没找他们算账呢!被窝里少了一个人,冷得睡不着。”
“睡不着你当你的奸商去,找我做什么……”
近来我才发现,他当丞相时干了不少龌龊事,如他所说,他是个商人,裴字号开遍了帝都,那也不过是他玩票的手笔,在宫里闲来无事,索性认真钻营起来,准备将裴字号开遍大江南北。他对政务虽是得心应手,但总是兴致缺缺,于商道倒也几分兴趣。
我说:“你不愁吃穿,赚那么多钱做什么?”
他说:“看着钱多开心。”
真是掉进钱眼里了。
“小时候穷怕了,见人卖儿卖女的,钱多点,总是安心些。”他这么说。
我握着他的手,笑着说:“下次你要卖,卖给我就好了。”
他说:“不卖,只换。”
以真心换真心,一世不变。
初夏的时候,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
我声嘶力竭地喊着疼,他不顾别人劝阻,进寝宫陪着我。
他伸出手臂说:“咬我就好,别咬伤自己。”
我想起那年在鹏来镇的时候,他哄骗我为他生孩子,我怕疼,他便说:“到时候你若觉得痛了,就咬我的手臂,不够的话,再让你捅几刀?”
他为我受过的疼痛,早已多过我为他做的一切了。
力气用尽,昏昏沉沉之间,才听到一声响亮的啼哭,我以为这就是终结了,刚要松一口气,又听到一声惊呼:“还有一个!”
我:“……”
那真是一场漫长的折磨。
我第一次看到他那样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去抱那个小小软软的婴孩,是该捧着,还是该抓着,是该一手一个,还是给一个个轮流抱。
宫人跪了一地,说:“恭喜陛下,恭喜凤君。”
裴铮把孩子放在我跟前,戳了戳看上去比较大的那只说:“这是儿子。”又点了点另一只的鼻子,笑着说:“这是女儿。在娘胎里就被哥哥欺负,长得比哥哥瘦小些。”
“真小只啊。”我无力地靠在床头,我伸手戳了戳儿子的脸蛋,他眼睛紧闭着,捏着小小的拳头。“当哥哥的也不知道照顾妹妹,打一下。”说着轻轻捏了下他的掌心。
裴铮一眨不眨地看着孩子,半晌才拨了拨我额前汗湿的细发,柔声说,“辛苦你了。”
我闭上眼睛,“嗯哼”一声,说:“下辈子,你当女人我当男人,让你给我生。”
许久之后才听到他笑着说:“为夫领旨。”
“你给他们取个名字吧。”我说。
他早已翻遍了辞书,说:“儿子便取熙字如何,熙者,光明也。女儿便取悦字,希望她一生平安喜乐。刘熙,刘悦。”
“不好。”我摇摇头,睁开眼,看到他挑着眉,说:“哪里不好?”
“姓不好。”我说,“裴悦比刘悦好听。”
他愣了一下,怔怔看着我。
“儿子是用来教的,女儿是用来疼的。”我皱了皱鼻子说,“你答应过我,会疼她,甚于五个爹爹对我的疼爱。”
笑意在他眼底缓缓荡漾开来,他俯□亲吻我的唇畔,说:“我答应过你。”
“你要看着她长大成人,帮她挑一个优秀的夫婿,爱惜她,宠她,也要甚于你对我。”
“我答应你。”
“你要教导熙儿,让他当一个文治武功,显得兼备的好皇帝。”
“我答应你。”
“等到悦儿嫁了人,熙儿登上皇位,也能独当一面的时候……”我揽住他的脖子,轻声说,“我就每天早上都给你暖被窝。”
我要让你的一生背负满不能推卸的责任,我要和儿女一起绑着你,再苦再难,为了我们也要活下去。
裴铮亲吻我的鬓角,柔声说:“我什么都答应你。”
小时候,别人便告诉我,帝王不能有民间情爱。我以为自己的一生大概也会和历代先皇一样,立一个自己不是很喜欢也不会讨厌的凤君,为了维持朝中派系斗争的平衡,再纳几个后妃。然后差不多局势稳定的时候生一两个孩子,如果不想生的话,等阿绪长大了就传位给他。然后我要像三爹小时候带我的那样,重游陈国的锦绣河山,看看我治理下的江山景色如何。
可是我遇到了裴铮。
我立了一个自己喜欢的凤君,这辈子也只有他一个人,无论江山如何翻覆,我也只与他厮守一生。我会为他生下儿女满堂,和他一起养儿育女,等到女儿出嫁了,儿子登基了,朝局稳定了,我再和他一起去圆我们未继的梦。
然后我终于知道,自己的一生,早在遇见他的那一年就已经悄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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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崇光,名相思,年十三登基。登基之初,提拔裴铮为相,起用年轻士子,推行新政,革除旧弊,废除旧世袭制,打击公卿势力。崇光五年,漕政改革,力反贪腐,诸侯王以南怀王为首造反夺权。帝起用易道临,杀南怀王,废除分封制,行仁政,安抚四海百姓。
是年,废除丞相制度,累世公卿之家苏家瓦解,任易道临为三公之首。自崇光五年,易道临官居一品,圣宠不衰,后拜为太子太傅,荣耀加身,鞠躬尽瘁,受万民爱戴。
是年,帝以十八之龄下嫁裴铮,立为凤君,终此一生,后宫再无第二人,为陈国有史以来第一佳话。
崇光帝一生诞下一子一女,长子刘熙,次女裴悦。长子刘熙贤德兼备,年十三立为储君。
崇光二十九年,凤君崩,享年五十。帝哀,三日不朝。
越明年,帝传位于太子刘熙,改年号元徵。
元徵二年,崇光帝于梦中离世,享年四十五。
崇光帝在位期间,励精图治,爱民如子,改革吏治,选贤任能,开创了崇光二十年盛世。
史称崇光中兴。
——————————————全剧终————————————————
我不知道每个人的秘密,但我知道,每个人都有秘密。
我跟了陛下整整四十年,从她五岁那年我被调到她身边,到她离世的那一年。
那是元徵二年的时候,她坐在庭院里,忽地对我说:“小路子,今年的雪和崇光五年的一样吧,是鹅毛大雪。”
我给她倒上热茶说:“是啊,也是一样的大雪。”
她怔怔看着大雪,又说:“可惜没有他给我撑伞了。”
“陛下,药茶要趁热喝。”我提醒她说。
崇光二十九年的时候,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三日三夜,不让任何人进去。等到别宫那边的人得了消息赶来,她才终于打开门,说:“凤君去了。”
从那以后,她的眼睛就不怎么看得清东西了,太医说是哭瞎的,可在人前,她从未流过一滴泪。
燕神医用尽方法也无法治好她的眼睛,她笑着说:“他已不在了,看不看得见,也无所谓了。”
太子监国,长伴她左右,慢慢接手了朝中事物。
元徵元年的时候,我告诉她,有一个故人回帝都了。
我带着她到他的墓前,她笑着说:“你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你,挺好。”
我恍惚想起崇光五年,七月里的那一夜,我跟着凤君出宫,又一次到了白衣巷。苏昀抱着她自后门出来,与凤君对视一眼,便低下头去,在她额上印下浅浅一吻,像是怕惊醒了她。
“我给不了她想要的,所以,拜托你了……”他把一生最爱的女人,交到另一个男人怀里。
这些年,他游历四方,朝中也能听到他的事迹。我对他的事情了解最多,凤君有时便会问我,苏昀近来如何。
我告诉凤君:“苏大人与一名女子生下一女,只是那女子难产而死了。”虽然他早已辞官,我仍是习惯称呼他一声苏大人。
她微怔了一下,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没有大夫吗?”
我说:“陛下,这是命,救不来的。”
我没有告诉她我知道的全部真相,直到后来她亲自问了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
那个女孩说:“父亲叫我念念,念念不忘的念念。”
到那时,才见她又落了一次泪。回宫的路上,她忽地说:“我仍是欠了他……”
我不知道,如果那年他进了京,她欠他的,是否会还,或许会,或许不会,毕竟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了。陛下对凤君的感情,也无法轻易忘却了。
这些年,一个知道对方病入膏肓,却装作不知道。另一个知道对方是假装不知,自己也故意装糊涂。两个装糊涂的人只争着朝夕的恩爱欢愉,她只在他面前,才如少女时一般笑容明媚。他去药庐治病的时候,她便远远站在遥望。
凤君四十大寿的时候,太子提议要庆祝,她忽地大怒,把太子骂了出去,太子委屈得很,找我倾诉,让我帮着劝一下,因为陛下对我素来信任。
我却不能告诉太子原因,只能站在宣室殿外,听着里间隐隐约约传来的啜泣声。凤君站在回廊那边,朝我无奈笑了笑,挥手让我退下。
凤君说:“我知道,她只是害怕。”
每一天都像偷来的,她怕这样声张,会让天上神佛发现,把他带走。
她开始迷信鬼神,求长生术,世人赞她节俭,她却一掷万金去求长生。
“说不定真有鬼神呢。”她说,“他们一定是听到我的乞求了。”
直到凤君过世后,她终于放弃了,把那些僧僧道道赶离了皇宫,一个人住在崇德宫,也不要其他人伺候,只留下我和另外两个洒扫的宫女。
她说失明之后,能听到很多声音,崇德宫的每一个角落仿佛都能听到他往日唤她时的声音。低沉的,含笑的,无奈的,宠溺的……
半夜里她偶尔会惊醒过来,摸着床铺喊他的名字。
“铮,是你回来了吗?你在哪里?”
然后便是许久的,让人绝望的沉默。
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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