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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第7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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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下官不是都察院的人,”那第二个官员一侧身,表示自己只是地主:“下官凌云翼,乃是这漕运分司的提举而已。”

“管他给谁呢,”那珰头大喇喇的挥手道:“反正从现在算起,就三天时间。”说着回头看看押车的四个番子道:“你们须得寸步不离的跟着,要是犯官少了点什么,小心你们的狗头。”

几个番子一起应道:“喏”

说完,这些个朝廷鹰犬便往漕运分司衙门招摇而去。

三个官员连忙让开去路,两个年长的在边上相视苦笑,这些厂卫特务,抓住机会就要人难看,好像整治了官员,他们有多大快感似的。

那年轻官员则面露愤怒道:“太不像话了……”

“少说两句吧。”第一个官员看看他,淡淡道:“和他们有理也说不清,还是省下力气,赶紧开审吧,三天时间……”说着摇摇头道:“不乐观。”

“是啊,抓紧时间吧。”那漕运衙门的凌云翼道:“提审房都是现成的,二位只管放心审问就成,那些兵丁我替你们招呼了。”

“多谢。”两人一起向他行礼道,这次能找到这么个隐蔽的地方审问犯人,多亏这位嘉靖二十六年登科的兄台帮忙,没丵理由不感谢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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漕督衙门的职责,是保证大运河,这条维系京城的动脉的安全通畅,所以拥有很大的权力,对于不法分子,可以无需经过地方官府,直接抓捕审讯,是以这个分司衙门中,便有按照按察司标准修建的提审房。

这种臬台大牢才有的提审房,都是明暗两间。提审犯人在外面的明间,记录口供的人在夹层的暗间……据说这样问案便于套供,因为人犯见无人记录,往往可能放松警惕,把原本不愿招的话,在不经意间说出来。

两个问案的御史,已经除下了笨重的棉衣,穿上官服戴上乌纱,他俩的官服一红一蓝,但胸前都补着威严的獬豸,显示其口含天宪的身份。果然是‘佛靠金装、人靠衣装’,两人在没有外面时的畏缩之气,反而显得仪表堂堂、不怒自威……朝廷遴选御史,本就是要求严格,其中一条,便是相貌要威严,国字脸、丹凤眼最好,再差也不能差到哪去。

那穿红袍的,正是四品佥都御史,负责此案的万伦,他看看那跃跃欲试的胡言清道:“先委屈老弟,在暗房中笔录,兹事体大,不能假他人之手。”说实在的,要早知道这山东巡按胡言清,是个三十不到的毛头小子,他就自己单干了。

胡言清有些不愿意,但对方是上官主审,也只好闷着头,到暗室里坐下,然后把门一关,从外面就只能看到一面普通砖墙,根本意识不到还有个暗门。

一时安静下来,万伦也在提审房坐下,心中盘算着待会儿审问。不一会儿的,便听到脚步声响起,大门推开,就见四个东厂番子,把一个穿着棉袄,没带刑具的垂垂老者夹在中间,带了进来。

万伦和胡宗宪是认识的,当初后者还在总督任上时,前者便为调查严世蕃的事情,到府上拜会过两次。时至今日,两人的地位掉了个个,原先诚惶诚恐的小巡按,现在踞案危坐,而当初不可一世的胡大帅,却成了他审问的阶下之囚。

此时此刻,胡宗宪那昏花的两眼中,自然没有了当时那种居高临下,可也并没有待罪革员该有的恐惧和乞怜,他只是目光灰暗却平静地望着对方。

万伦办案三年,经他手判死刑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自问杀气已经不弱了,但在望向毫无当年威势的胡宗宪时,还是不自觉的保持了尊敬,目光淳淳的望着他,吩咐那东厂番子道:“给革员搬把椅子。”

面对着威严的四品御史,这些东厂番子也比在外面时规矩多了,乖乖把靠墙的椅子搬到大案对面。

“不要对着大案,朝着东边摆。”万伦道。

番子愣了一下,但还是照做,把椅子面朝东边摆在那里。

“再搬把椅子对面摆着。”万伦又吩咐道。

番子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连忙又从墙边搬过来另一把椅子,摆在那把椅子的对面。

“四位出去吧,把门关好。”万伦淡淡道。

“这,我们要看守人犯。”番子这下不能照做了。

“你们在门口守着,里面人还能插翅飞了不成?”万伦皱眉道:“只要在这个门里发生的事情,一概由本官负责。”

番子这才不情不愿的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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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伦支走了番子,这才从大案前走了过来,望着胡宗宪,手往西边的椅子一伸道:“请坐。”

胡宗宪看了看他,坐了下来。

万伦也坐下来,定定地望着胡宗宪道:“你是革员,我不能再以职务相称。但你的功名没革,你早我三科,便称你一声前辈吧。”

胡宗宪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你可能奇怪,为何会在中途审你。”万伦沉声道:“晚辈不妨告诉你,因为一旦到了京城,可能还没开审,你就先瘐死在牢里了。”

胡宗宪眼皮微动,但不吭声。

“我知道你还没糊涂,”以为他不信,万伦淡淡道:“前辈堪称一代人杰,当知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的存在,已经威胁到某些人的安危了,所以当初的情分,反而成了人家痛下杀手的理由。”

胡宗宪的呼吸,似乎微微急促了一些。

“我虽然办你的案,但和前辈你无冤无仇,也不想看着曾经的抗倭功臣,变成万人唾弃的罪人。”万伦见法子有效,继续道:“只要你配合……”

听到‘罪人’这句话,胡宗宪的呼吸更加急促,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胡某是不是罪人,不是你们能说了算的……”

虽然被他顶了一句,但万伦心中暗喜,最怕他万念俱灰、死猪不怕开水烫,只要还有执念就好,就能加以利用,攻破他的心防:“前辈此话,晚辈不敢苟同,史家如何评价一个人的是非功过?还不是参考清流士林对他的评价?”说着压低声音道:“前辈这是何苦,要替人背这个黑锅呢?”

“不懂你的意思……”胡宗宪垂下眼睑道。

“也是,前辈做了那么多事,又怎知晚辈问的是哪一桩?”万伦坐直身子,沉声道:“你虽然已经致仕,但毕竟是一品大员,抗倭功臣,要是没有如山铁证,朝廷也不敢把你怎样。”这个万伦确实是个审讯专家,他先对胡宗宪以礼相待,使对方放松心防,然后又出言诈唬,扰乱他的心念,待得胡宗宪心情大乱后,才直击对方心头横亘的谜团,这套心理战术从来都是无往不利、无所不破

胡宗宪果然入彀,眯着眼睛望向那万伦,分明是‘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的意思他一直想不明白,如今王直也算是与朝廷讲和,听说年初还得了个什么‘皇家海运队’之类的称号,如此皆大欢喜的结局,按说当时的是是非非,应该全都揭过才是,怎么又抓着此事不放了?还说自己谋反?实在是难以理解。

“因为你写给王直的那些信,还有给他的那些圣旨”万伦这才不慌不忙的甩出撒手锏道:“他都已经交给了皇上”

胡宗宪先是眉头一皱,旋即又舒展开来,索性闭上眼睛……这话时把自己,还是把王直当成三岁孩子?将昔日的蝇营狗苟捅到皇帝那里,对老船主有什么好处?王直是绝对不会这样干的

“你别不信。”万伦淡淡道:“王直恼了朝中某大人,你的东窗事发,只是误中副车而已”审问从来都是虚虚实实,万伦不能把真相告诉胡宗宪,那样震撼不够,而且也不能这么早出底牌。不过现在这个说法,也不是他想出来的,而是总宪大人的主意……据说年初,王直率舰队去援助吕宋,和洋毛子僵持了几个月,双方都筋疲力尽时,那个劳什子南洋公司斜刺里杀出来,攻占了吕宋的首都,摘了王直的桃子。现在,王直虽然仍占着玳瑁港,但主要航道不在那,主要城市也不在那,一下子成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了。

也不知总宪,是和那位传奇般的老船主真有联系,还是靠情报推断出来的,反正他就是认定了,那人和王直之间必有矛盾而这矛盾,也必为胡宗宪所知悉。

然而胡宗宪却缓缓摇头道:“本人已不问世事多年,对现在的时局一无所知,还请这位中丞,把话说明白一些,”说着也不只是讽刺,还是自嘲,低低道一声:“以免白费口舌。”

“好”见他果然不是那么好对付,万伦反而斗志盎然起来,拍案道:“那就说明白点,那些所谓‘圣旨’,全都查无对证,乃是伪造的”

“这问题……”胡宗宪捻须沉吟片刻,抬起头来道:“该去问王直。”

“你……”万伦想不到自己弄巧成拙,苦心设好的笼子,却成了人家投向自己的武器。他却也不想想,胡宗宪二十六岁中进士,纵横南北、出镇东南,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过,什么样的伎俩不知道?想用区区雕虫小技,就诓到自己想要的,纯属自取其辱

“不要再狡辩了……”万伦只好再抛出一张王牌道:“当初帮你伪造圣旨的‘妙手’张让,已经被我们在江西老家抓捕了,对此事供认不讳,他手里还有你写的条子,刑部的人也鉴别过了,就是你胡大人的字迹”

“年代久远,记不清了……”胡宗宪垂下双目,又是这一句。但他心里,已经起了滔天波澜,看来对方是蓄谋已久、准备充分了,自己这次,怕是在劫难逃了

“狡辩是没有用处的。”万伦知道他认了,乘胜追击道:“甚至你一个字不招,仅靠手上的证据,我们也能定你的罪”

他说完这句话,胡宗宪心里的疑团,一下就全解开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是打得这番主意心里一通透,他也不再装下去了,神态很快恢复镇定,昔日那位顾盼自雄的胡大帅,仿佛一下又回来了。他的嘴角挂起一丝淡淡的讥讽道:“那,何必要跟东厂的人串通,偷偷把老朽弄到这里来呢”说着冷冷看他一眼道:“圣旨我看过,是要把我押赴京城受审,现在却在中途审我,请这位中丞,拿出新的圣旨,否则,老夫拒绝回答任何问题。”

“你、你……”万伦的黑脸一下子煞白,他这才知道,原来胡宗宪一开始这么配合,是为了从自己嘴里套话,待解开心中的疑窦后,便不再跟自己演戏了。

小子,不要因为虎老了,你就比他强。老虎永远是老虎,就算只剩下骨头,也还是虎骨不是犬类可以比拟的。

万伦当然拿不出圣旨,这本就是一出‘先斩后奏’的戏码,他终于知道,自己比胡宗宪差的太远,顿时失去了靠言语击败对方的信心。

第十四卷 会挽雕弓如满月 第八零七章 审讯(下)

“出来吧,不必再暗记了。”万伦朝着东面墙沉声道。

那面墙便缓缓开了门,一个七品御史从里面走出来,满头大汗道:“可憋死我了。”

胡宗宪仿佛早知道那里有人,自始至终没有一点惊讶。

万伦回到大案后坐定,那年轻御史也在他左手边的桌后坐下,把手里的卷宗摆正,做好继续记录的准备后,才看一眼胡宗宪道:“这种老奸巨猾之辈,不动真格的是不行的。”

“嗯……”万伦点点头,一拍惊堂木道:“来人呐!”

那四个东厂番子便进来一个。

“撤座!”万伦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一挥衣袖道。

胡宗宪不在意的缓缓起身,番子将他的椅子撤下,看看万伦,意思是,你还有啥吩咐,一并说出来吧。

“临来前,”万伦面无表情的看着他道:“你们珰头有何吩咐。”

“回大人。”番子沉声道:“一切听您的吩咐。”

“对不肯招供的人犯,”万伦声音平淡道:“你们会如何处置?”

“呵呵……”番子一呲牙,阴森森的笑道:“但凡进了东厂门的,还没有不招供的。”

“那到要请教,”万伦看一眼胡宗宪道:“如何让此人招供?”

“这里刑具太粗陋,”番子笑道:“要是在我们东厂的点心房……”

“点心房?”万伦奇道。

“就是你们的刑房,我们不叫刑房,叫点心房。”番子答道。

虽然总听说东厂刑法酷烈,但进去的基本上没有能囫囵出来的,偶尔有些福大命大的,也是绝口不提在里面的遭际,所以万伦也不知里面到底是何光景,今日恰好碰上内行,索性就想探个究竟,于是问道:“为什么叫点心房?”

番子们本都是些怙恶不悛的主儿,因此乐得介绍:“这样的点心房,最初有十八间,历代完善之后,现在有七十二间,正好凑齐地煞之数,每一间都是一道点心,比如第一道,叫‘春风摆柳’, ”他边说边比划道:“把人犯的双脚捆死,脸朝外倒吊在横粱上,两只手也用两根木棍支起撑住动弹不得。然后在里墙上密密麻麻钉满铁钉。只要把这个倒吊着的人,使劲一堆,他的后背便会撞向墙上的铁钉,轻者扎破皮肉,重者就会把后脑勺扎成马蜂窝。”说着舔舔嘴角道:“一荡一荡的多销魂啊,不被扎死,也要被吓死了。”

见万伦脸色微变,他却桀桀一笑道:“这却是吃起来最清淡的一道点心,第二道”叫“石板烙饼”口味就重了很多。”

“怎么讲?”万伦看看胡宗宪,见他闭着眼,但显然是听进去了。

“这间房的地下,其实是个灶头,添上柴火少上半个时辰,上面就能煎鸡蛋了,这时候要是把人犯脱得赤条条撵进去,您说他能坚持多长时间,能不招供?”

万伦竟听得毛骨悚然,想那胡宗宪,定然也如此。他也没时间听那番子如数家珍,便道:“这里没有点心房,就玩不出花样来了?”

“怎么会呢,”那番子大摇其头道:“咱们东厂可是刑讯的祖宗,什么花样玩不出来?俺方才说可惜,是这里来不了大场面,但还有的是小手段。”

“那劳请展示一二。”万伦淡淡道。

番子看看胡宗宪,再看看万伦,有些为难道:“这个俺不敢做主。”

“原来东厂的本事,全在一张嘴上。”那陪审的御史许久捞不着动笔,忍不住讽刺道。

“你等着,俺去问过珰头。”那番子视这种质疑为挑衅,连声道:“他只要答应,今儿就让你开开眼!”

“快去快回!”万伦点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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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那番子出去,万伦也不看胡宗宪,坐在案后仰面望着屋顶道:“前辈一生雄姿英发,晚辈实在不忍目睹您受刑的惨状……”

“我还未定罪,尚属草员,按律不得用刑。”胡宗宪轻叹一声道:“万大人,我胡宗宪老朽贱躯,随便折腾,但是士人的体面折不得。”

“你也配提读书人的体面!”,万伦还没说什么,那年轻御史胡言清,却猛地一拍大案,怒气勃发道:“读书人的体面前让你丢光了!天下灾荒连连、朝廷财用匮乏,国步之艰、民生之难极矣!然而上至皇上百官,下及黎民百姓,无不节用用之禄饷军国之需,为尔抗倭之用!渠料尔横征暴敛、贪污挪用、挥霍民膏,竟博了个‘总督银山’之名!你还与严党沆瀣一气,每年孝敬给严家父子的礼单,令人瞠目结舌!像你这样的巨贪大蠹,丢尽了读书人的脸面,不把你录皮添草,难解天下苍生心头之恨!”

他的声音在审讯室中嗡嗡作响,万伦也不阻止,只是冷冷的看着胡宗完。

“哈哈哈……” 隐忍只是胡宗宪的手段,高傲才是他真正的性格。如今这般田地,对方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再装孙子也过不了关了。索性放声大笑道:“黄口小儿,你也配跟我谈天下苍生!”说着低头睥睨着对方道:“老夫出镇东南时,你在做什么?”

“这……”他是嘉靖四十皿年的进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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