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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第5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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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人家必有不见客的理由。”沈默摇摇头,轻声道:“心意到了就行。

“不过,”胡勇有些迟疑道:“我在村尾看到有个看坟的老头,再去找他问问吧。”

沈默有些意动,总不能白来一趟吧,便点头道:“我亲自去吧。”

于是在胡勇的陪同下,走过了村庄,眼前豁然开朗,便见远处一丛高大的樟树下,是整齐的一片坟茔,坟茔旁有个木棚子,显然就是那老头的住处了。

这时日已偏西,阳光惨淡的洒在地上,带不来一丝温暖。离开了村舍高墙的庇护,西北风也陡然大起来,吹起草叶、卷起雪沫,打得人脸生痛,胡勇连忙为大人递上黑裘皮帽,沈默朝他笑笑,没有拒绝。

他们沿着坟地边的一条小径,走到那木棚边上,透过虚掩的门往里开,不出所料的简陋脏乱,被褥碗筷混成一团,甚至找不到插脚的地方,还有个冒着黑烟的炭盆,让人十分担心,随时会引燃了这个窝棚。

沈默的目光却被床边上的一口书箱吸引住了,这口做工考究的紫檀木书箱,着实不该出现在这里。见他的目光落在那里,胡勇便进去把整个书箱都搬出来,打开给大人看。

沈默随手翻看,除了一些珍贵的宋版书籍外,便是一整套《钤山堂集》,抽出一本一看,竟然不是印刷版,而是手写的原本。在这本书的扉页上,他看到了两行熟悉的字迹‘平生报国惟忠赤,身败从人说是非’。沈默的心不由一沉,喉咙干涩无比道:“人呢?”

“刚才还在这儿呢。”胡勇便吩咐手下道:“找找去。”

“不用了。”一直冷眼旁观的余寅,突然出声道:“在那边。”顺着他指的方向,沈默看到一个须发灰白的老者、穿着又脏又破的棉袄,佝偻着身子,在那片林立的坟头间寻找着什么。

虽然已经有了准备,但沈默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背影,实在太像那个人了。

这时胡勇出声叫道:“老头……”那老者可能有些耳背,他叫了好几声才转过身来,一看是那么多彪形大汉,他便躲在坟头后面瑟瑟发起抖来。

“你过来。”胡勇道。

那老者摇头不敢,更显头发散乱无比。

“他妈的,非要老子趟这遭晦气。”胡勇低骂一声,便皱着眉头往坟地里走。

“不要动粗。”沈默赶紧吩咐道,但他的声音仿佛被哽塞一般,也不知胡勇听到了没有。

看胡勇过来了,那老者转身想逃,但他腿脚跟不上想法,一下便摔倒在地上,好在厚厚的积雪起了缓冲,要不这下就能要了他的老命。

胡勇拎鸡一样把他提起来,老者还手脚扑腾的挣扎着,溅起阵阵雪沫。侍卫们不由吃吃偷笑,但看到大人的脸色,都要阴沉的滴出水来,赶紧敛住了笑容。

老者挣扎了一阵,便没了力气,任由胡勇把他带出了坟地。胡勇见老头左手紧紧攥着,担心有什么锐器,便让他松开手。老头不听,他便伸出两指一捏其手腕,痛得老头哎呦一声,手中的东西掉到地上,原来是一块被攥变形的点心。

“好啊,你这老头监守自盗,竟敢偷人家上坟的贡品吃。”胡勇认出那东西,便一松手,把他丢到地上。

谁知那老者落地后第一件事,便是扑向那掉在地上的点心,也不管上面沾了多少灰尘,一下塞到了嘴里。

看到他如此凄惨的晚景,沈默的喉头酸涩,深深施礼,颤声道:“相爷……”此言一出,把所有人都震惊了,别说胡勇,就连余寅沈明臣都瞪大眼睛,他们死死盯着这个看坟的老头,看他那双黑黢黢的手,指甲盖中都满是污泥,怎么也没法跟本朝第一书法的国手朕系起来。更不要提这佝偻着身子,在雪里泥里打滚的卑微生灵,如何去与一位柄国时间最长的宰相挂钩?

但沈默不会开这种玩笑,他就是严嵩,纵使身份判若云泥,灵魂不复存在,但他永远都是他。

老严嵩迷茫的抬起头来,打量了沈默半天,也认不出他是谁来了。

沈默也看着他,那双迷离的老眼中,真得什么都看不出了……不知他是真糊涂了,还是不愿相认,沈默都不再强求,他把自己的大氅取下,披在老严嵩身上。

胡勇赶紧道:“大人当心别冻着,给他穿我的吧。”

沈默摇摇头,示意他背起老严嵩、提着那口书箱,沿着原路返回村里。

走到一段后,沈默回头看那荒野坟地上,孤零零的破木棚子,心头涌起一阵厌恶,低声道:“烧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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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卷开始了,更加扣人心弦的故事到来了……

第七四八章 夕阳(中)

眼见着村口处有人影晃动,但当沈默一行人到了近前,却又倏然不见了。

“明显躲着咱们。”胡勇嘟囔一声道。

“去祠堂。”沈默看着留在雪上的散乱脚印,厌恶的蹙蹙眉。

众人便来到了位于村子中央的严氏宗祠,只见大门依旧紧闭,一个卫士便上去敲门。但半天也没人应声,沈默冷冰冰的下令道:“撞开!”

卫士们便毫不犹豫的退后几步,单肩一沉、猛地冲向大门,只听砰地一声巨响, 那紧闭的大门便被轰然撞开。只见两个中年人,一脸错愕的跌坐在地上,看来被吓得不轻。

一行人鱼贯而入,沈默也不理那两人,便径直进了这严家祠堂,进门是两个碑亭,左侧立着《严氏宗祠记》碑褐于其中,右侧石碑空缺……

再进是仪门,上悬着‘黄甲世家’的匾额,穿过仪门即为宽大的天井,天井当中是甫道,两旁各有庑廊,皆有雕刻精美的石雕栏板。沿着菌道走进第二进的正堂,正堂上的匾额、两侧的楹联都不复存在,显然也跟严嵩有关。

见正堂中供奉着严氏先人,沈默便净了手,上了炷香,对那跟进来的管事道:“贵族先人尽列于此吗?”

管事的惊魂未定,点头:“是的。”

“为何不见衡中公?”沈默的目光扫过那从牌位,显然是有缺的。

对沈默的问话,管事的自然心知肚明,但不知此人什么路数,嗫喏着不敢答话。

“我家大人是友南经略。”胡勇将老严嵩放在椅芋上拍拍身上的尘土道:“你但许无妨。”

管事的见胡勇身穿着四品的武将征袍,还有那虎背熊腰的身板和神气活现的架势,无不说明这是一位高官的护卫,赶紧哎呀一声,朝沈默磕头不止。

“且起来说话。”沈默淡淡道:“本官路过贵乡,专程来升访老元辅……“说着看看专注摆弄那输刺皮大氅的严老头,唏嘘道:“实在想不到,你们竟这样对待……”

管事的羞愧到无地自容,先朝严嵩磕,哽咽道:“我们实在是被逼无奈……”又转头对着沈默道:“起先县里封了他的府邸,我们便让他住在祠堂中,每日各家轮流送饭,夏有单、冬有棉,从不曾怠慢老相爷。可从秋里开始,县里突然严厉起来,隔三差五便有人下来看,不准他再住,否则就要查封祠堂。而且谁家敢收留老相爷,便当成是严党,不由分说就拘走,要是没银子赎人,就等着收尸吧……村里已经有好几户家破人亡了,乡亲们实在不敢啊……”

沈默皱眉听他哭诉一会儿,看着那牌位问道:“难道他们……连衡中公的牌位都不许摆?“衡中公叫严孟衡,乃严嵩高祖,曾做到一省的封疆大吏,清廉之名流芳百世,即使嘉靖朝的官员也无人不知。

“不许……”管事的颓然摇头道:“从今年春天开始,但凡和相爷有关的东西,都必须消失,不只是他们一系的祖宗牌位,就连这宗祠里的匾额、碑文、横幅也统统要收起来,如果被他们看见,就会被安上严党的罪名。“

沈默用余光看一眼老严嵩,见他玩弄大氅的老手微微一颤,旋即又恢复了正常……

“哼”,边上的沈明臣忍不住怒哼一声道:“他们枉顾枉法、罗织罪名,和严党又有什么区别?”他们指的是谁,众人自然心知肚明。

祠堂中一片安静,沈默望着严家的列祖列宗,淡淡道:“有道是,罪不及祖先”何况严阁老对家乡父老,也算是尽心竭力,于情于理,都要将他祖先的牌位请回。”顿一顿,他看一眼若无其事的老严嵩道:“还有严阁老,如果你们还有一点良心的话,也要悉心照料,让他安享晚年。“

管事的连忙道:“我们自然是千肯万肯,可就怕县太爷不肯。”

“哼”,沈明臣骂道:“你这汉子好生愚昧,是我家经略大,还是你家县令大。”

“当然是经略大”,管事赶紧赔不是道:“只是请大人知会县太爷一声,不要再因此怪罪俺们了。”

“他是怕县官不如现管。”沈默对沈明臣淡淡一笑,转而对那管事道:“这件事你不必担心,不会再有官府的人跟你们过不去了。”

管事的将信将疑,但还是答应下来。

谁知沈默又有些多余的问道:“你方才说,原先他们还不过分,是今年秋里才突然这样的?”

“是啊。“管事的点头道:“也不知是上了什么邪鬼……”

“嗯。”沈默点点头,寻思了片刻,神态便恢复如常。

他走到老严嵩身边,一躬到底道:“老元辅安心养老,不会再有人来骚扰你了。“

严嵩抬起头来,双目依旧浑浊,但沈默分明看见,那双老眼中闪动着希夷的光。他的嘴唇翕动一下,沈默没有听清,只好凑近了在他耳边,老严嵩又动了动嘴唇,这下听明白了,原来是‘严鹄’二字。

点点头,沈默轻声道:“包在我身上。“

回去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沈默一直很沉默,沈明臣便没话找话道:“严阁老说了什么?”

“你猜呢?”沈默轻声道。

“我猜,肯定是求大人把他孙子放回来吧?”沈明臣道。

沈默颌首道:“是的,他所说的,正是‘严鹄’二字。”

“说起来也真是可怜,欧阳夫人已经过世,严世蕃和严鸿被斩首西市,老严嵩在这世上的至亲,只剩严鹄一个,还被发配边疆,不得返乡。”沈明臣道:“听说严阁老当初还上书,请求放他回来给自己养老,可朝廷没有答应。“其实众所周知,是徐阶没答应,但顾忌着对方和大人的师徒名分,沈明臣没有点名。

沈默点点头,没有做声

“这么说,?”余寅突然出声道:“严阁老没有疯?是装的?”

“不装又能如何?“沈默望着天空凝聚的乌云,苍声一叹道:“为了守住最后的尊严,他只能这样了。“

“大人,学生斗胆说句,您其实不必如此。”见沈默始终情绪不高,余寅道:“严嵩有今天,实在是罪有应得,且不说他擅权媚上,纵子贪贿,结党营私,祸国殃民,单说他迫害的夏言、杨继盛等人,还有您的老师沈青霞公,这些人不比他的下场更惨?如果不严惩严嵩,先烈们死不瞑目?”

“你说的不错。”沈默点点头,沉声道:“但严嵩已经付出代价了,他已是身败名裂、家破人亡,如果还觉着不够,就把他的老命也夺去嘛。”说着吐出一口闷气道:“可是不能没有底线的迫害啊!且不说他是二十年的大明首辅、百官之傅,单说夺去一个老人的一切,让他沦为最贱的乞丐,不能和亲人们见面,也不准乡亲们和他说话,他只能住在祖坟边的木屋里,靠偷吃人家的供品为生!”沈默的情绪有些激动,好在黑暗挡住了他的泪花:“丢人啊,邪恶啊,打着正义的旗号,就可以行邪恶之举吗?我看那些自命正义之士,也只是披了一张貌似善良的皮,里面的心肝,比严世蕃还黑、还狠,还毒!“

跟了沈默这么长时间,在余寅和沈明臣的印象中,这位年轻的大人,总是带着温和的微笑,说话轻声慢语,从来不动真火。即使遇到最紧急的情况,也只会微微皱眉道:“这可怎么办?”即使遭到朝臣们无耻的攻击,他也只会轻蔑道:“让他们瞧瞧我的厉害!”就从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火。

但不知怎地,两人却更加觉着这次是跟对了人,就算不能跟这个一起创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这辈子也值了。

回到分宜县城,天已经彻底黑下来。见沈默一行终于回来,驿承大人迎出来,满脸堆笑道:“您老可回来了。“

沈默点点头,刚要说话,便见一个身穿七品官服的男子,从院中走出来,定睛一看,原来是分宜县令张翀,大家在京里时打过照面,沈默这种炙手可热的人物自不消提,张翀也因为,壬戌三子,而名扬天下,两人自然互相认识。

“原来是经略大人。”张翀看清了沈默,赶紧上前行礼道:“下官,拜见大人。”说着便缓缓往下跪,屈膝的动作,比老严嵩还要迟缓。别看这张翀只是区区七品,可他的底子太厚了,不仅曾是刑部五品主事,还有死谏严嵩的大功业,现在虽然委身县令,但天下人知道,这是徐阁老派他监视严嵩来着,正因为这样,愈发将其看作徐阶的心腹,都说严嵩一死,就是他飞黄腾达之日了。

所以就算巡抚、布政使,对他也是十分客气,从不受他大礼参拜;至于知府大人,更是与他兄弟相称,整个江西境内,就没人敢给他个脸色。久而久之,本来性格还算和善的张肿,也开始变得骄狂起来,竟想等着沈默扶他,好免了这膝盖着地之苦。

沈默本身是不喜欢被人跪的,如果没到介桥村走一遭,必不会让他失望,但此刻的经略大人,只是好整以暇的站在那里,以戏涛的神态,欣赏着这个慢一拍的跪拜礼。

膝盖弯曲到一定程度,自然承受不住体重,张翀两腿一软,便猛地跪在地上,痛得他呲牙裂嘴,强忍着痛道:“卑职叩见督帅。”

沈默这才微笑道:“起来吧。咱们屋里说话。“

到了屋里,按规矩张翀还得再拜一次,这次他学乖了,痛痛快快磕头,大礼参拜之后,沈默让他起身回话,但没有赐坐。

按说一个小小县令,在经略大人面前,只有站着的份儿,但已经习惯被奉承的张翀,还是感到有点不是滋味……当然也只是一点,谁让沈默执掌六省,叉才立新功呢?面上还要挂着笑道:“本听说有上官过境,下官闭衙之后便来拜访,万没想到竟是经略大人,实在是怠慢了,恕罪恕罪。”

沈默端起茶盏,一尝竟然是庐山云雾,心中不由暗笑,比早些时候,可提高了不止一个档次,但表情丝毫不动道:“本官素爱清静,你要是大事声张,反而不喜。”

“大人清廉,天下皆知口“张翀越说越顺溜道:“乃下官学习的揩模。”

“呵呵,想不到啊想不到……”沈默饶有兴趣的盯着他,看的张翀暗暗发毛,小声道:“下官有何不妥?”

“想不到时间的力量如此可怕,能把人改变的面目全非”,沈默轻拂着茶盏,微微摇头道。

“大人这话……”张翀有些不解道:“不知从何说起?”

“想不到,曾经冒死直言的铁骨谏臣,已经深谙逢迎之道了。”沈默看着他,目光幽幽道:“正如同我想不到,曾经显耀多年的首辅大人,已沦为墓园取食的乞丐一样。”

这话不啻于左右开弓,扇得张翀眼冒金星,不知该先回哪一头好了。

不过他终究是见过大场面的,很快便镇定下来,知道沈默是来找碴的,不卑不亢的回应道:“大人教训的是,但世风如此,下官要是孤标傲世,永远也达不到大人这样的高度。”

话里有话啊,暗讽沈默还不是一样的弯腰摧眉事权贵,才有了今天的地位?

沈默听了,双目微睁,上下打量着这家伙,初步试探之后,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这家伙仗着上头有人,连自己也没放在眼里。便淡淡笑道:“有冲劲是好的,但做事不能光凭冲劲,不然会吃亏的。”

别看张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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