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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南录-第10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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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十五艘巨舰皆满,港口周围,扶老携幼赶来的百姓却聚集了数以万计。大伙站在雨中,不向前挤,也不肯散。眼巴巴地看着战舰旗舰拔锚,下桨。
“大伙散去吧,稍做隐忍,一年之内,我苗春一定杀回来!”苗春站在旗舰头上,冲着人群大声喊道。
众人默不作声,此刻雷声稍小,无边风雨里,大岭方向传来的喊杀声却越来越清晰。有人恨恨地跺了跺脚,自作主张,钻到停泊在港内宋军水师战舰上去解缆绳。几个帮助破虏军维护秩序的父老重重地向苗春面前吐了口吐沫,相继走进旧式战舰中。
“那些战舰只可近海航行,经不起浪……”苗春心中大急,连忙解释道。却没有人肯听他的劝告。越来越多的人默默沿着栈桥走进船舱,看情形,是宁愿坐了海船葬身鱼腹,也不愿留下再做一次北元的顺民。
闽乡侯苏醒见状,咬咬牙,把心一横,大声喊道。“那港里还有军船和水手,若诸位不怕死,且听我的安排挑船坐了。此去生死有命,莫怨天由人!”
话音刚落,只听见人群中一声喊,男女老幼,同向栈桥涌来。苗春阻拦不得,只得任苏醒指挥着,将百姓分成人和孩子,装在官涌港内的大号军船上。再由各船抽调了水手,船上帮助行船。
流求地广人稀,临来救驾前,苏醒早就存有招揽人口的心思。所以苏家特意尽遣行船老手,并且把几家大海商麾下水手,重金雇佣了一批过来。
众水手齐心协力下,又装满了五十几艘旧式军舰的百姓。眼见着每艘军舰上分的水手越来越少,已经低过了远航的底限,还有百姓陆续赶来,扶老携幼地向旧式军船上走。把个苗春急得双脚直跳,明知道苏醒此举,无异是让百姓赌命,却亦无可奈何。
直到凌震将军闻讯撤下来了,舰队方才拔锚离港。船一出崖门,浪果然涌得小山一样高,把个船儿像树叶般抛上抛下。百官皆是富贵之人,什么时候见过这种场面,都道是船马上要沉了,在心中,把漫天神佛求了个遍,只要保佑逃得生天去,一定重修庙宇,再塑金身。只是此刻,神佛仿佛也害了怕,一个个躲起来不肯显灵,由着风浪越来越大。
“呃”礼部侍郎邓光荐干呕一声,从吊床上翻身而下,摇摇晃晃向舱口跑。才走出几步,甲板颠簸了一下,把他整个人摔了出去。手扶着甲板欲起身,嗓子口却再也憋忍不住,中午陪幼帝用的饭菜连同胃肠里的酸水一并从鼻子里窜了出来,把个皇帝恩师,天下斯文表率的礼部侍郎,呕得满胸秽物,鼻涕、眼泪淌了满脸。
几个太监于心不忍,试图上前为他捶背。身体才离开了吊床,立刻仆倒,相拥而吐。顷刻间,潮湿阴暗的水手舱里,弥漫起刺鼻的味道。
到了这般光景,一些强忍心中烦恶的人也忍不住了,顾不上斯文,狂吐不止。食物尽了,继而是清水,恨不得将肠子一并从嗓子里倒出来。心中暗自后悔,若知道浪中行船如此难受,还不如留在岛上做了刀下之鬼。嘴上却不肯将这番想法说出,吐够了,歇一歇,立刻找相熟的人托付身后之事。一些平素不和睦,上朝时白眼相向的,到了此刻也放下了心中恩怨,凑在一处,说得全是同生共死的诺言。
陆秀夫担忧幼帝赵昺安危,扶着船壁,一步一跌蹭到赵昺歇息之所问候。替赵昺护驾的破虏军士卒认得是陆丞相,赶紧把他搀进了尾艛,靠了舱壁站好。
让陆秀夫担心受不得苦的赵昺,此时正玩得高兴。罗盘、信号旗,旗花火箭,东一支西一支丢了满甲板。见陆秀夫被人搀进来,脸色一红,赶紧规规矩矩地在床边坐正了身体,一边用眼神示意贴身太监收拾地上杂物,一边客客气气地问道:“陆丞相可好,太后和诸位臣工都平安么?”
“劳陛下忧心,诸臣都安泰,太后在二号舰尾艛,应该与万岁这里类似!”陆秀夫强压住腹内的翻腾感觉,半倚着舱壁答道。好不容易回过一口气,定神看起尾艛内的布置来。
船舱内的布置,显然花费了苗春一番心血。比起陆上的宫殿略显狭小,但比起每人只有一张吊床,又暗又潮的水手舱,这里简直就是天堂了。错开门口,背风处放了一张大床、八尺长短,上边铺了一床崭新的缎被。床头旁,枕头斜上方的木壁上伸出一支灯座,半空中弯了个钩子,分散出五根蕊,半掩着铁叶托儿,呈梅花状。每个花蕊上都插着根香烛,照亮床旁的书案。与床相对的另一侧,亦是同样一个灯座,五根蜡烛,火光跳跃着,照得尾艛内如白昼般明亮。
书案上,平铺着一张海图,四角用钉子钉牢。左上角有一个弯钩,拴着根绵绳。绵绳子另一端,吊着个盘身木柄的东西,不知为何物。右下角,却是固定着个沙漏,葫芦形状,透明琉璃制造,里边有细沙缓缓漏下。无论船如何晃动,沙子的速度始终如一。
书案旁,还有一个五尺多高的圆几。上面刻着些方位,一个磁勺吸附在圆几正中,勺子的尾巴不停的摆动。圆几旁,是一个异族老汉,碧眼、灰发、白须,双眼盯着圆几,不时地嘟囔几句,把身边伺候的水手支使得跑进跑出,不得空闲。根本不管此刻皇帝就在身边,丞相就站在门口。
“告诉舵手,航向又偏了。怎么弄的,难道舵房没有罗盘么?还是存心要害大伙死。再点几根蜡烛,把四个窗口的烛台全点上。传信号出去,让所有领航的战舰都照着做!”异族老汉用生硬的汉语叫嚷道。
“是!”水手答应一声,小跑着出门。不一会儿,又有几个水手闯入,四下里点了不下二十根牛油大蜡,把个尾艛内照得如冬雪初晴时的田野般,亮得人直想流泪。
幼帝赵昺儿童心性,见老者忙得有趣,跳下床来,蹑手蹑脚的凑了过去。刚靠近圆几,老者抬起头,把眼睛一瞪,大声呵斥道:“床上玩去,休碰了罗盘。害了大伙性命!”
“大胆!”陆秀夫忍无可忍,冲上前斥责道。呵斥的话刚欲出口,一个浪头涌来,将船打得偏了偏,甲板斜成了陡坡。幼帝赵昺站立不稳,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君臣二人同时跌倒,摔了个滚地葫芦。
那老者一双脚如同长到了甲板上般,丝毫不为风浪所动。见陆秀夫君臣二人摔得狼狈,哈哈大笑,边笑,边说道:“雨夜行船,罗盘最大。失之毫厘,谬已千里。哪管是皇上,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能乱碰。这位大人,难道你没出过海么?”
话音刚落,就听门外响起苗春的笑骂声,“好你个斯笛文狲,难道你不怕陆大人发怒,天亮后砍了你的狗头么?”
接着,一双大手伸过,将幼帝赵昺轻轻抱起,放到床榻上。大手的主人一边替赵昺遮被挡寒,一边满怀歉意的说道:“陛下勿怪,这人是化外蛮夷,不懂大宋的规矩。但雨夜在大海上行船,四面都是水,没有山和海岛标记,也看不见星斗,只好先记了他罪,等靠岸时,微臣替陛下收拾他!”
如此一说,陆秀夫反而不好发作了。抬眼看看看苗春,胸口上下起伏,显然气得不轻。幼帝赵昺倒不介意,围着被子,边自己揉着摔疼的屁股边问道:“化外蛮夷么,怪不得如此高大。是昆仑奴的族人么,使不使得飞剑!”
几句话,把陆秀夫又气得几乎吐血。幼帝口中的昆仑奴,是五代闲人杜撰的奇异人物,能御飞剑,千里之外取人首级。陆秀夫有负有教导幼帝之责,平素里,皆以古圣先贤之言培正其心性,修其品行。最忌讳有人拿怪力乱神来误导皇帝。幼帝在他面前,也一直是个贤良睿智的明君形象,谁知道今晚死里逃生之后,居然像换了个人般,露出平素难见的顽童本性来。
毫无疑问,这昆仑奴之类的怪谈,定是国舅杨亮节那不学无术之人言传身教的。陆秀夫大窘,又不好当着苗春的面数落已死之人,只好坐在甲板上,背靠着舱壁生闷气。
那苗春却是和赵昺投缘,见他问得有趣,笑着答道:“市井传言,昆仑奴通体漆黑,唯有牙齿洁白如雪。依臣所见,应该是木骨都束(摩加迪沙)一带的部族。这个化外蛮夷是佛罗伦撒人,到天方做生意,蚀了本钱,流落的泉州的。他的家乡比昆仑奴远些,不会用飞剑,但看得好航向,是个使船的好手!”
此刻苗春又换了一身衣着,不再穿那身锁甲。样式不是官员身上常见的袍服,而是绵布剪裁的贴身短打。上装下摆刚刚过腰,腿上是和看罗盘老者一样的散腿长裤,裤子口刚及鞋面,虽然不像官服一样儒雅,看上去却别是一番整齐。
赵昺看得好奇,伸手上下在苗春身上摸索了几下,笑道:“苗将军这身衣服倒是利落,是从那人的家乡传过来的样式么,还是我大宋之外的航海者都这么穿着?”
“不是,这是破虏军中裁缝,专门为航海者量身而做的。水上交战,要避免近身肉搏,所以铠甲没什么用途。穿了散腿裤子,不穿袍服,适合在甲板上奔跑。这是咱大宋首创,不是从这蛮夷家乡传来的异俗!”苗春慌不及待地解释道。破虏军中很多风俗,规矩,与大宋旧俗迥异。原来不和行朝混在一处,大伙也不怕皇帝和诸位大臣挑刺。此时要把行朝接来,破虏军中标新立异的东西,少不得要惹些麻烦。所以苗春刻意强调这些习俗、规矩,都是丞相首创,避免日后受人指摘,说丞相府众人离经叛道,尽学蛮族礼仪。
“我是佛罗伦萨市民,不是化外蛮夷。按你们大宋这种,国土丢光了,文明依旧算绵延不绝的算法,我是罗马人和你们的历史一样久。那昆仑奴是阿福瑞克沙漠人,自古就是罗马人的奴隶,不会使飞剑,干力气活倒是好手!”灰发老者听苗春总拿蛮夷称呼自己,心中不高兴,气哼哼的说道。
“罗马人,罗马国很大么?在什么位置?汉、唐时代,可曾来朝?”赵昺丝毫不以老者的话为忤,好奇地问。
“他们的商队,可能来过。在泉州时,末将问过陈龙复,他说史书没有记载。有可能误归了波斯人一类!”苗春也不敢以没有确定的答案应付皇帝,含混地答道。
“如果把汉、唐、宋算做一个国家的话,你们的国家曾经很大。但还没有做到让全天下臣服的地步。所有国家都来进贡,那是官员在吹牛,我们罗马帝国的官员也这么吹过。其实,我们的领土根本不接壤,隔着大海,还隔着大漠和野蛮人的国度,谁也不可能臣服谁!”没等苗春回答,灰发老者自豪地介绍。他流落到大宋已久,最不习惯的就是,所有人都以蛮夷称呼自己。按他自己的观点,宋人的历史追溯起来,和佛罗伦萨市民的历史差不多长。同样拥有文明流传不绝的人,无论如何也无法称对方为蛮族。倒是蒙古人,是的的确确的蛮族,但大宋的读书人谈到他们,却是另一种既敬且畏的神态。
“休得无礼,难道文丞相没教导过你礼法吗?”赵昺的贴身小太监庄省见陆秀夫脸色越来越难看,站出来,狐假虎威地斥责道。
“我是实话实说,至于文大人,他雇佣了我,但不是我的主人。我是自由民,和他之间只有契约,没有高下之分!”老者瞪了庄省一眼,冷冷地答道。说完,把心思又放到罗盘上,继续旁若无人地指手画脚起来。
陆秀夫听得心头火向上撞,抓着床腿站起,手指老者欲斥,却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说辞。罗马、自由民、契约,一个个都是他不懂,也没听说过的词,完全出离他的见识之外。特别是那句,:“官员吹牛,罗马的官员也这么吹”极大打击了他的自信。自幼读的书中,都说的是当年圣人之世,四夷来朝。儒者无不以恢复圣人时代国家的地位为目标。谁想到,这个家乡比昆仑奴还远的蛮夷,一句吹牛,就把圣人之世的记载全颠覆了。仿佛四夷来朝,以周天子为正朔时代,只是古代贤哲编出来的谎言。没有依凭,也没有证据。学者讲究考据,如果证据占不住脚,那自然所有从此证据上得出的结论,也占不住脚,不值得一驳了。
“丞相切莫动怒,他就是这个性子,凭技自傲,不值得一般见识。文丞相的确只是雇佣了他,就像店主和伙计,合同一到期,谁也不欠谁的。”苗春见势不妙,赶紧中间斡旋。将来福建发展,要仰仗眼前这位陆大人许多,他可不想因为几句话把陆秀夫得罪了。岔开话题,讲了几句不相关的笑话,看看沙漏上的刻度,用手指了指船尾方向,对赵昺说道:“陛下,海上无趣得很,臣恐陛下烦闷,特地命人准备了一场焰火给陛下看。估计时候快到了,陛下可愿赏光!”
“如此,好,且带朕去,且带朕去!”赵昺手拍得啪啪直响,起身就要向床下蹦。但想想刚才被海浪摔得那个大跟头,心有余悸,又怕怕地缩回了脚。
苗春微微一笑,张开双臂,将赵昺抱到怀中,举到尾艛最外侧的窗口。眼神挑向船尾,向赵昺示意道:“陛下向船尾方向看,焰火马上就开始了!”
尾艛四壁,各开了一个圆窗。能看到外边黑乎乎的世界,雨水却打不进来。赵昺自上船后,就一直觉得奇怪。在苗春怀里,伸手去摸了一把,发现手指所及,镶嵌的居然是一整块厚厚的琉璃,一圈圈水波样的花纹将雨水冰冷的感觉从指尖处传来,说不出的异样。赵昺在宫中,见过福州贡来的琉璃杯,认得琉璃。却从来没见过这么大,这么平整得一块。没等看焰火,目光已经被琉璃勾住了。(早期平板玻璃是由玻璃泡吹制扩展而来,所以表面有圆形条纹。)
“好个苗春,他倒是会享受!”陆秀夫轻轻簇了一下眉头,心中暗道。水晶琉璃板他曾经在邵武见过,知道此物得之不易,越是纯净,价格越贵。如尾艛四壁上镶嵌的这几片大小与成色般的,卖到市面上,价格不会亚于同样厚的银箔。没想到破虏军如此奢侈,居然拿了此物来遮风挡雨。
强压住心头不快,手扶着舱壁向外看。目光透过重重风雨,看到几十点灯光连成一条长龙,随着海浪上下起伏。陆秀夫吃了一惊,这才明白,原来尾艛的水晶琉璃窗,和艛中的二十几根蜡烛,是用来指点航向之用。破虏军战舰和苏家海船,还有文天祥雇佣来的商船,显然是镶嵌了玻璃板的,所以在夜色中,看起来非常清晰。跟在船队后,原大宋水师的战舰,却只能靠船舱中透出的灯光指示自己的方位,看起来就有些模糊不清了。
几重巨浪涌过,舰队的阵型跳了跳,队伍中,有一点灯火熄灭,许久也不曾亮起。苗春的脸上的表情骤然变冷,咬着下唇,以极低的声音叹了口气。陆秀夫知道,每一盏灯火熄灭,就意味着又一条船被海浪打翻了,想到如此一路行来,不知多少条生命要葬身鱼腹,心中亦是一阵黯然。
突然间,船队尾部方向极其远的地方,有数点火光亮了亮,接着,几道明亮的火焰直冲夜空。彭湃的海浪声后,隐隐有滚滚的雷声传来,却没有闪电。闷闷的,一响接着一响。
远方的焰火越来越高,雷声也越来越急。附近几艘破虏军战舰上,士卒大声欢呼。欢呼声中,远处的云层渐渐露出轮廓,绵延的火焰从海面上一直烧到云端,烤得半边天一片通红,任窗外风雨再大,也无法将其熄灭。
是崖山,陆秀夫豁然明白,苗春口中的焰火是什么意思。
“苗将军,那里是崖山么?”幼帝赵昺收起笑容,指着火焰的方向问道。
“是崖门对岸。崖山一侧的火炮,凌震将军留下的断后人马,已经承诺全部将它们毁去。崖门对岸那几十门炮,不能留给张弘范,让他拿来杀我将士。所以末将命教导旅的两百弟兄摸了上去,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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