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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触即发-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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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升的居高临下,是因为他坚实的家长地位。就算他自己放弃荣氏家族的权利,他也不会丧失家人的尊重。他的只言片语,也同样可以撼动荣氏家族的地基。而自己只是一个赝品,就算自己拥有了社会地位、金钱、名誉,在荣家他依然没有自我。表面上自己是驶在海上的一艘豪华游艇,实际上这只是从水中看到的“倒影”罢了,自己的人生犹如水中一叶浮萍。阿初强迫自己用现实地位和感恩的情感去遮蔽住自由的思想,平等的观念,尽量减低自己内心所承受的被奴役的痛苦感觉。
想着雅淑的眼泪、四太太的恩情……他扬起手狠狠地打了自己。压抑已久的情绪,却在近乎自虐中释放出来。他打的极重,没有停手,他想着自己平生的际遇,犹似萍飘,眼前甚至出现父母双亲的幻影,这来自天外的模糊幻影,不断地重叠放映。他流泪了,血从嘴角处缓缓渗出。
阿初听见了哭声。不是幻觉,真的有人在哭泣。是为我哭吗?阿初想。
的确不是阿初的幻觉,荣升也听见了哭声。
“呜呜咽咽”的声音是从窗外传来得,是杏儿和蝉儿等人在用她们特殊的方式为阿初抱屈,她们觉得大少爷太过无情,“量刑过重”了。
她们的哭声削弱了荣升强硬的态度和“病态”的心理。同时,也减轻了阿初心中的愤怨,他感到了人与人之间平等的关怀,所谓贤愚冷暖,尽在这哭声中融化了。
“够了!”荣升喝住阿初的同时,也给了自己台阶下。“以后做人做事,中规中矩。不要再给我擅作威福的借口。”荣升说完,摔门而去。
丫鬟们不提防他突然冲出来,怯怯然纷纷后退。
“哭什么?”荣升冷若冰霜地说。“该怜悯的人,得不到怜悯!珍贵的眼泪,应该留给你们将来所爱的人。而不是轻狂地、廉价地、抛售给一个在你们爱情旅程里毫不相关的路人。”
丫鬟们听不懂。一味地低头退让少爷。
阿初懂了。
他可怜荣升对“爱”的狭隘和自私;他也怜悯荣升在爱情旅途里不幸的遭遇。他想到了丛惠,自己回国,对丛惠也许是一种伤害。
他听见荣升离去的脚步声和丫鬟们纷纷进屋的声音。
她们谁都没有说话,她们替阿初倒水、擦洗嘴角上的血污,她们悄无声息地打扫房间,扶正笔架,铺好宣纸。
“阿初,阿初……我的初。你怎么样了?”闻讯而来得四太太在红儿的陪伴下,气喘吁吁地冲进来。阿初赶紧笑着迎过去,说:“这是做什么?好像我得了一场大病似的。”
“你还胡说。”四太太凑近了来看他。心疼地说:“你干吗要惹他?生出这无妄之灾。”
“谁敢惹他,他不讲理罢了。”阿初说。“又不是第一次。”
“我保证,阿初。”四太太含着眼泪说。“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会了,阿初,再也没有下一次了,绝对没有。”
阿初看着四太太,心生感动,他很想告诉四太太,她像极了自己幻境中的母亲。
傍晚时分,荣华到“墨菊斋”来给老余拿消炎药。原来阿初事先跟她约好的,今天送药过去,偏偏阿初今天忘了这件事。所以,他一看见荣华就恍然有所悟地说:“该死,该死。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害二小姐跑一趟。”
“那有什么,我跑你跑,还不都是一样。”
“他还住您哪里吗?”
“我叫阿福给他找了个安静的地方。阿福一直以为是我开车撞了人,比我还担心呢。”荣华笑着说。
阿初把药递给荣华,说:“他现在不发烧了吧?”
“略有些低烧。你脸上怎么了?”荣华关心地问。
“不好意思。”阿初有些尴尬。
“是我大哥吗?”荣华试探地说。“我一直听说他脾气不大好,有暴力倾向。”
“没有这么严重。”阿初笑起来。“这件事说起来,也是我自作聪明,自作自受。”
“为什么呢?”
阿初不好明说其事,他想着替雅淑留点薄面,毕竟自己还要面对雅淑,当然,也许面对的是她的唾弃。
“权当是自己的错,该当家法吧。”阿初自言自语地笑笑。
“家法?法字怎么写?”荣华问。
阿初提起笔来,在宣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法”字,示意荣华看。
“古体怎么写?”荣华继续问。
“古体?”阿初想想,提起笔,写了更大的一个“灋”字。
灋古体的“法”字
“怎么解?”荣华的眼睛里不自觉地泛起一丝钦羡才华的光泽。
“灋,刑也。水字旁寓意公平,平之如水嘛。”
“那么廌呢?做何解?”荣华故意巧妙地提笔把“廌”字圈起来。
阿初没有荣华的机心,他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廌是中古代时期传说中的独角兽,生性正直勇猛,遇到不公平的事情,它会用角去顶,所以,它的下面是一个去字。”阿初接过荣华手中的笔,在“去”字头上画了一个向上顶的小箭头。
“去顶!很形像。”荣华说。“可是,你为什么不顶?”
“什么?”阿初冷不防被荣华射了一箭。
“你也遇到了不公平的待遇,为什么不顶?”
“他是少爷。”
“这不公平。”荣华严肃起来。
“世上没有绝对的公平。”阿初把羊毫笔轻轻投掷到砚台上,溅起黑色的墨珠。
“你看这些四溅的墨珠,本来它们在砚台里沉睡着,像一滩死水,你的笔无意中搅动了它们,墨水不平了,有了些许波澜。事物'不平则鸣',所以它们肆意地飞溅,随意绽放在桌面。”荣华把羊毫笔挂上笔架。说:“墨珠尚且要争,你为什么不去争取你应有的合法权益和地位?你为荣家付出了很多辛劳,为什么从不想到索取应有的劳动报酬?你牺牲了很多属于自己的利益,甚至是自尊。你一味忍让我哥哥蛮横的行为,其实是'害'他。一个不出去工作,根本不知道辛劳为何事的人,本身就是社会的'沉渣'。”
“二小姐!”阿初打断了荣华慷慨激昂的讲话。“二小姐,对不起,我知道您是哪一种人,我很敬佩您。不过,我的人生经历跟您相差太远。如果没有过世的老爷栽培,没有少爷在经济上给我的资助,我是无法顺利完成全部的学业,也不会有今天的成绩。我跟您不一样,我欠荣家的。”阿初的态度异常诚恳,反让荣华局促起来。
“你很宽容。”荣华说。
“Toerrishuman,toforgivedivine。”阿初说。这句话引自蒲柏的诗歌,犯错人难免,宽恕最可贵。
“看来,我枉做小人了。”荣华说。
“您很关心我。”阿初立即把话拉回来。“我感激在心。”
“真的?”
“点点滴滴。”阿初指心。
荣华开心了。“你这张嘴,很会哄女人。”
“您这是褒还是贬啊?”
“自己猜。”
两个人都会心的笑起来,美丽动人的剪影在粉红色的灯光照耀下,显得分外光明。此刻,蝉儿端着燕窝银耳羹敲响了书房的门。
“阿初少爷,大少爷在大太太房里歇了,您不用替他等门了。还有啊,我到厨房替你熬了一小壶燕窝银耳羹,你趁热吃。”
阿初称谢,叫荣华一起吃了。
又到清明了。
四太太想着。今年的清明节应该不同往年了。
她活着,没有爱情,只有亲情。
“复仇”的使命感维系着她的生命,她一生中唯一地向往就是“回家”,堂堂正正的“回家”。她为此不断的透支着自己的青春年华,二十多年来,她“画地为牢”、“深居简出”,任由无情的岁月像流水一样从自己的身边匆匆划过,美丽的风华像自己手中的春沙,从白皙的指缝间慢慢渗漏。春红谢尽了,她依然在等待,她的生命在等待中延伸……
父亲死了二十多年了,他的音容笑貌还停留在二十多年前那最后一餐的晚宴上。为了父亲的遗骸能早日迁葬,为了剥开隐瞒了二十年的血腥真相,她忍受了一生的“孤独”,耗去了毕生的“幸福”,她从来没有放弃过等待,等待揭开“真相”的那一刻,那一瞬间。
那一瞬间就快来临了。
慈云寺的钟声响起来。
阿初着装严谨,他专程陪着一身素服的四太太到慈云寺来焚香祭祖。
阿初的情绪虽然不高,但也没有四太太那浓郁的愁结。他沿着弯曲的石阶向上走,看着到处用红漆涂写的“佛”字墙壁,感觉到空气中也泛起了藏香的气味。寺院里的佛钟敲响了,满地落红缤纷,阿初的魂魄里宛如行云流动,心境美好,有一种身在世外,清新宁静的感悟。
他们在佛前许过愿后,四太太叫阿初在佛前抽了一支签。此时,一个身披黑纱长相丑陋的老尼,主动来给阿初解签。
她递给阿初一张皱巴巴的小纸片,说上面写的都是解签的话。
阿初虽然不相信,还是展开来看,上面写了四句话:平生际遇似萍飘,荣华富贵烟云罩。错认他乡是故乡,何日归家洗客袍?
“何日归家洗客袍?”阿初不自觉地重复了一句,什么意思呢?
第十二章何日归家洗客袍
“施主,此签暗藏玄机,施主近日有大喜、有大悲。可洗二十年来浮尘厄运;骨肉团聚、家业复兴。”满脸伤疤的老尼一脸虔诚地说。
“会有什么奇遇呢?”阿初笑笑,不置可否。“师傅可否告知其中玄机所在?”
“书不尽言,言不尽意。贫尼也不敢妄自揣测。先生天资聪慧,当解其意。”
“脑无积墨,难以贯通。”阿初恭恭敬敬地回答。“不过……”
“不过怎样?”老尼问。
“不过,午夜梦回,时常会听到一阵阵铁锹声,非常可怖。冥冥中总觉得和我的身世有关。特别是,有一次我去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宴会,走进她家的瞬间,仿佛处处似曾相识,步步熟悉。”
“我怎么从来也没有听你提到过此事?”四太太满脸惊讶。
“我不想令您担心。”
“那么,今日为何又吐露出隐衷来?”老尼平和地问。
“因为,我和师傅……”阿初略作停顿,说:“我和您似曾相识。”
“阿弥陀佛。施主如能洞悉过去,一定可以了悟未来。”老尼微笑地说。“我送施主八个字吧。'福祸相依,否极泰来',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当阿初和四太太结束了短暂的佛门参禅后,他们又从空门幻影中回到了纷纷扰扰的尘世。
一路上,阿初的脑海里起伏不定,那纸片上的四句话令他惶惑不解。“平生际遇似萍飘,荣华富贵烟云罩。错认他乡是故乡,何日归家洗客袍?”
凭直觉,他觉得自己和老尼之间一定存在着一层神秘的关系,四太太和老尼那不寻常的目光交流,也同样提示着自己,四太太、老尼和自己之间似乎也存在一张无形的网,这张网到底是什么呢?
四太太曾经亲口承认过,自己是他的亲人。那么,那个老尼会是四太太的亲人吗?
自己的前程、命运,难道仅凭一张纸片就可以左右,可以决定的吗?阿初开始不相信了,怀疑的思绪占了上风。
触手可及的大约不是“命定”的真相,也许是迷信的烟幕弹。什么骨肉团聚、家业复兴。也许是算命人讨好、讨吉利的空话罢了。老尼也许同一天,要面对无数人,说同样的话,无数次。阿初凭空悬想至此,不觉哑然失笑。
自己对“解签算卦”,咬文嚼字的背后,本身就是荒唐。
阿初并不知道,自己在无知无觉中已经被命运的漩涡卷到了枪口刀尖……
杨羽柏静静地坐在同济医院阿初博士的诊室里,他特意挂的专家号,他是专程来拜访这位素未谋面,却又令他近日来心惊胆战的人。二十几年的痛苦煎熬,促使他的心智苍老,他早已疲惫不堪了。
他存在吗?他应该存在。二十年前没有找到他的尸体。
杨慕初的孩提影像无所不在,无时无刻地影响到他及其敏感、及其脆弱的神经。他宁愿相信英子是在“子虚乌有”的捏造事实,也不愿意再次面对杀戮。
但是,当他看见阿初满面春风地走进诊室的瞬间,他不寒而栗了。
他惊叹造物主的鬼斧神工,自己亲手毁灭过的“灿烂笑容”,现在又重新展现在自己面前,脑海里无数次穷形尽念那孩子纯真的模样,都在这一瞬间证实。自己二十年来得梦魇,莫不渊自这张熟悉的脸。
“您好,初医生。我跟您预约过,鄙人杨羽柏。”杨羽柏站起来,表示对医生的尊重,他脸上挂满笑痕,心中却已经没有了丝毫笑意。
“久仰高名。”阿初说。“请坐,杨先生。杨先生哪里不舒服?”
“我近来,由于天气变化多端,生意上也不太顺利,心情烦躁,心律也不大正常。恐是大病来临前的不祥预兆吧?”
这段口气和蔼、言语怪诞地话,并没有引起阿初的注意。
“我替您看看。”阿初依照程序为杨羽柏检查。“您舌面干燥,皮肤弹性减弱。您长期患有很严重的鼻炎,所以感觉呼吸不畅,张口呼吸的习惯,导致您口腔内津液缺乏。您的睡眠怎么样?”
“不怎么样,总是噩梦缠身。”
“所以您吸烟?大量吸烟,会影响您身体的健康。确切地说,您应该注意肺部的保养。”阿初做完初步诊断,替杨羽柏开了几种西药。
“冒昧地问一句,您夫妻生活协调吗?”
“这跟身体有关吗?”杨羽柏问。
“当然。感性的压抑最终会导致理性的暴力。”阿初说到此处,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笑起来。“虽然是陈词滥调,不过值得您考虑。哪怕是为了您夫人的身体健康。”阿初说。
“我妻子身体不太好,所以我们,你也了解,我们也上了年纪……不可能像年轻人一样狂欢纵欲。”
“纵欲固然不善,不过,禁欲对身体来说,也是一种伤害。”
“果然是从国外回来得医生,既开放、又有趣。其实,我对医学养生诸如此类的常识是盲目无知的,不过,有一点我知道,中国传统的医生是不会这样告诫病人的。”
阿初笑了。“那是您不了解传统。”
“也许是。”
“您下个星期来复诊吧。”阿初在轻松愉快地气氛中结束了和病人的谈话。
“今日一叙,所得颇多。谢谢您,初医生,我们再会。”杨羽柏静静地观察完阿初的一举一动后,阴森森的杀气流布全身,他很礼貌地告辞而去。
当杨羽柏跨出同济医院的大门时,他加速了走向“地狱”的步伐。二十年了,也不在乎多杀一个或少杀一个无辜,何况,这个人未必就是“无辜”。
他必须死。
因为“危机”一旦降临,他可能无法随意控制局面。
杨羽柏在瞬间下定了决心。
杨羽柏刚刚离开阿初的诊室,就有人敲响了门诊室的大门。
“可以进来吗?初医生?”荣华领着化了装的老余走进了阿初的诊室,阿初非常意外,他连忙站起来,热情地迎接两位稀客得到来,同时,机警地把门口的一张“急症检查,请勿打扰”的牌子挂上,反手锁上诊室的门。
“你们怎么来了?”阿初问。
“我的这位朋友一定要亲自来谢谢你的救命之恩。”荣华放下一只皮箱。
“您要走吗?二小姐?”
“不是我要走,是我这位朋友要走。”
“鄙人即将北上,离开上海。特地前来与恩人辞行。”老余笑着拱手。
“不敢,不敢。举手之劳,略尽绵力而已。先生要谢,应该谢我们家二小姐才是。没有二小姐为先生输血续命,我纵有通天本领,只怕也回天乏术。”
“是呀,是呀。鄙人经意外之变,临危之际,幸逢二位援手,得以重生,没有两位的同心协力,我现在不要说是北上,只怕早已'西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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