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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京四时歌-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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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准你这样说。”徐涧城忽然打断了辛的话,眼中满是痛楚和怜悯,“在我眼里,你不比任何人低贱,甚至比他们更加勇敢高贵。我这就去跟李甚说,无论他要多高的价钱我都要把你赎成自由之身!你安心等我的好消息就是了。”说着,他抽出被辛握住的袖子,义无反顾地去了。
“允少爷。”辛眼见徐涧城走远了,连忙对着李允站立之处跪了下来。
“别担心,我不会告诉别人。”李允走出来,宽慰道,“不过要为你赎身,徐先生恐怕得筹一阵子的钱。”
辛知道李允的话说得婉转,鲛人身价极高,岂是个中州来的落魄之人可以赎买的?当下淡淡笑道:“他去碰碰壁,以后也就死了这份心了。”
“嗯。”李允应了一声,感觉无话可说,正要遣了辛离开,却不料那鲛人又道:“辛还有一件事想求允少爷。”
“你说吧。”李允语气温和,心里却微微担心,生怕他提出什么逾矩的事来。
“听七爷说,辛的阿姨最近也跟着主人到了越京,正好住在七爷的朋友府上。辛虽然想见阿姨一面,却不敢去求七爷,允少爷能否明天……带辛一起去呢?”辛的语气,越到后面越见瑟缩。
明天,倒还不用当值。李允心中暗忖,只是七叔的朋友大多是斗鸡走马的风流子弟,自己跟了去和一根木头没有什么区别,怕是七叔并不乐意。
辛见李允犹豫,知道自己的要求难为了他,便道:“是辛无礼了,请允少爷责罚。”说着便跪伏下去,一头莹蓝的长发也散在了花园的泥土中。
偏生李允此人最听不得这种谦卑语气,又想到七叔望向辛时眼中不加掩饰的欲望,不由心下一软道:“你快起来,我去问问七叔就是。”
“多谢允少爷。”辛站起来,低垂的面上微微一笑。这个允少爷向来耳根子最软,求他的事几乎无有不允的,倒真配了他的名字了。
第二天,李允果然央了李甚带他一起去太仓寺卿府邸,说是想多结交些世家子弟。李甚知道李允向来埋头习文练武,和自己脾胃并不相投,却也没有拒绝,及至李允提出让辛同行,李甚方冷笑道:“徐涧城给了你多少好处,你倒是巴巴地要给辛做保镖了?”
“跟他没有关系,是我自己……”李允急忙分辩。
“算了,你这人一撒谎就脸红。”李甚根本不听李允的言辞,自顾上了马,却又低头朝站在地上的李允诡谲笑道,“若我一定强要了辛,你阻得了吗?”
“辛没有变身为女人之前,爷爷不会同意的。”李允涨红了脸,口气撑起几分强硬。
“辛,听听他说的。”李甚嘲讽地瘪了瘪嘴,向远处的鲛人哂道,“告诉你,别把宝押在他身上。我想要怎么对你,都是你的命。”说着一挥马鞭,已是当先走了。
“允少爷,谢谢你。”辛见李允红着脸站在当地,显然心中羞愤,连忙上前真心诚意地道谢。
“我们走吧。”李允深深吸了一口气,恢复了常态,踩镫上马,领着辛等一干随从,跟着李甚而去。
不出李允所料,他和李甚的一干朋友并无话题,加上李甚的冷淡,多半时间只是他一个人坐在一边,格格不入地听那群纨绔子弟谈论些他无法插口的话题。不过从他们的谈话中,李允倒是得知前几日从自己戍守的阜安门进城的苍梧王一行人此刻正是暂寓在这里,而辛被允许去见的阿姨,正是平城郡主的女奴。
“听说平城郡主性情爽朗,今天怎么不见芳容?”李甚忽然问。
“郡主表妹一大早就缠着大嫂二嫂带她游晔临湖去了,现在还没回来呢。”太仓寺卿的少公子蓝澈回答了,兴冲冲站起身来,“大哥他们还在朝中参加庆典未归,不如我们先去玩一局马球如何?”
“这么毒的日头,你想晒死我们啊。”众人呷着冰茶,纷纷抱怨。
“却正是要这难得的毒日头,方显得出这球场的奥妙。”蓝澈笑道,“我可是专门请司星监算了日象,知道今天是万里无云的晴朗天气,才巴巴地定了日子请各位赏光的。”
听他这么一说,连李允都生出好奇之心。眼看众人谈笑着向后花园的马球场而去,李允便独自跟在人群后,一路但见无数雕梁画栋、奇花异草,寻思这掌管朝廷府库的太仓寺卿府果然奢华,比自己家不知气派了多少倍。想来他家既是空桑六部中蓝族的贵族,姑娘又做了苍梧王妃,自然是一派皇亲国戚的派头了。
马球之戏最初起于云荒属国砂之国,逐渐流传于整个空桑上流社会,是天祈王朝最时兴的游戏之一。蓝家家资巨富,所建的马球场也自然规格甚高,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在烈日下绿得耀眼。
管理球场的仆役见少爷们到来,连忙引领众人落座在场边凉亭之中,奉上茶点。过了一会,众人便看见四个球童各走到球场四角,蹲在旗杆旁不知鼓捣些什么,正疑惑间,眼前忽然一花,球场的上空竟已升起了一层薄薄的褐纱。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云浮遗羽’?”李甚瞪大了眼,脱口而出。
“李七哥果然好眼力,正是‘云浮遗羽’。”蓝澈口气冲淡,却也掩不住满眼得色。
众人听了,不觉都轻抽了口气。“云浮”是上古神国的名字,千万年前便已湮没灭绝,云荒大陆上只能偶尔发掘出当时的遗物,却都怪异莫名,不知所谓。这“云浮遗羽”便是难得一见的云浮遗物,非纱非麻,非绸非绢,却水火不侵,轻薄透亮,冬暖夏凉,也不知在云浮国作何用途。由于云荒皇族向称神子,不允上古神物流通民间,因此严令各地云浮遗物一经出土,即刻送缴皇室。太仓寺卿虽然掌管皇室府库,但能以如此宽大一张“云浮遗羽”来做球场遮蔽,仍然令人咋舌不已。
“球场四角我已备下四颗风珠,所以能保证云浮遗羽悬浮空中。”蓝澈笑道,“此刻球场清凉明亮,各位自可放心打球了。”
李允听他将这些宝物当作寻常物事以供娱乐,不由心中暗叹蓝府之奢华,却只得附和着众人赞叹了几句。说话间球童端来马球分组的红蓝掣签,伺候每个人抽了一支,待到李允之时,李甚斜眼望向球童道:“他不会打球,不用给他抽。”
“李七哥带来的客人,怎么会不打球?”蓝澈在一旁不解问道。
李甚哼了一声,并不答言。李允只得强笑道:“我确实不会打球,各位不用管我。”
蓝澈早已看出李甚对李允言语冷淡,也不知这叔侄间闹了什么不快,便不再多言。不多时,众人已纷纷上马,提了球杆进场打球,只余下李允一人坐在凉亭中。
球场上你攻我挡甚是热闹,李允在一旁却看得乏味非常,心中暗暗担心自己出来大半天耽误了练功,祖父下朝后必定要责怪。偏偏李甚玩得正在兴头,丁点看不出告辞的意思,李允不由有些后悔答应了辛的要求,一切正是应了那句俗话:“烦恼只为强出头”。
心中焦躁间,李允忍不住从凉亭中走出,打算四处逛逛。正走到无遮无掩的太阳地里,忽然耳中传来一声脆笑:“三表哥你们玩得好快活,我也要来!”
李允蓦地转头,却见一大簇开得正盛的绣球花后转出一个少女来。那少女身穿一身亮紫色的绸质裙袍,行动处带着清浅的悉悉娑娑的摩擦声,然而她身上一下子便抓住李允视线的,却是眼部所贴用紫金和红金互嵌而成的金箔,那艳丽的金箔如同两枚深秋的树叶一般堪堪遮住了她的眉眼,只露出亮如深潭的眼眸,灵动得让金箔边缘镶嵌的珍珠垂链和水晶花饰都失去了光泽。
在这阳光曝晒的午后,娇媚中带着神秘风情的少女如同一只五色斑斓的蝶,一下子惊醒了李允昏昏欲睡的神经。然而就在他反应过来见礼之前,方才还在球场上玩乐的众人已下马走了过来,走在最前面的蓝澈抢先介绍道:“这位便是鼎鼎大名的平城清越郡主了,大家赶快过来见礼!”
“什么鼎鼎大名,三表哥说话最吹牛啦。”清越看了一眼李允,转过头,笑盈盈地对着众人。
“表妹方才是说想打球吗?”寒暄已毕,蓝澈连忙招呼下人牵来一匹全身雪白的霍图马,配齐了全套软缎鞍鞯,殷勤笑道,“这匹马可是专为表妹留的,早就听说表妹马球玩得好,待会儿也让我们开开眼界。”
“我那是苍梧蛮荒之地的打法,大家不要笑话我就好。”口中虽然谦虚,清越的语气却是神采飞扬,一扬手便摘掉了眼部的珠翳,露出一张俏丽大方的鹅蛋脸来。她扎起宽大的袖口,抬足在马镫上一点,便姿势轻捷地上了马背,转头朝众人笑道:“大家一起来吧。”
李允站在人后,却也感觉得到清越秋水般的目光扫过自己身上,不由有些窘迫。眼见众人纷纷拍马而去,他反倒不好意思走开,只得又折回凉亭之中,目光落在球场中那催马挥杆的窈窕人影上。
马球之术虽然通行云荒,但各地的打法仍有小异,特别以清越郡主尊贵之身,更是注重姿势优美、花样翻新,与越京少年一味争抢投门的勇势截然不同。即使李允对马球一知半解,也看得出清越挥杆、旋球、蹩身等动作一气呵成,恍如行云流水一般,在一众少年的身影间显得尤其绚丽。
如果她是一只北方苍梧的雪颜鸟,那自己就是呆立在越京的一棵枯树桩吧。想到这里,李允不由有些自惭形秽地垂下了眼睛。
“你怎么不去打球?”少女天籁般的声音,忽然响在李允的耳侧,让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掩不住微微的慌张:“我,我不会打球。”随后又尴尴尬尬地添上一句,“你怎么不打了?”
“大早就起来游湖,乏啦。”清越径自坐在李允旁边的椅子上,接过下人递上的冰茶猛灌了一口,方才缓过气一般朝一旁的李允道,“看你先前的样子,倒似乎认识我?”
“我在阜安门城楼上见过郡主。”见清越蓦地睁大了眼睛,李允略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嘴唇,“那时候,郡主坐在渡舫上……朝我们笑了一下……”
“啊呀,这事你可千万别告诉我祖王,否则他肯定要黑起脸来教训我不该随便笑了!”清越知道祖父嗣澄最看不惯自己没有贵族小姐的矜持风范,赶紧向李允恳求道。
方才还意气风发的郡主一下子变成了害怕家长的小女孩儿,李允的心里微微一荡,赶紧道:“我谁也不告诉。”
“看你就像个好人。”清越俏皮地一笑,“不过连马球都不会打,你平时都干些什么啊?”
“以前就是读书、习武,现在承了军职,还要去城门当值。”李允老老实实地回答。
“都是好枯燥的事情啊,亏你受得了。”清越做了个苦脸,“可你总该还会点什么吧。”
李允此刻见她眼中微微含着期待,心中很是害怕让她失望,脑中迅速溜过自己平素的一举一动,终于鼓起勇气道:“我会……叠纸船。”
“纸船?我也会叠。”好胜的清越掏出随身所携的方形手帕,摊在桌上,随手折叠,“呶,就是这样……可和你的叠法一样?”
“这是其中一种叠法……我会叠很多种……”李允的眼睛盯着清越仍然放在手帕上的纤白手指,唇边微微带笑,“越京的画舫、泽之国的乌篷船、叶城的楼船,还有冰族的浮浪槎……我都会叠。”
“真的吗?我好想看!”清越一下子兴奋起来,正要叫人取纸,不料鲛人女奴浔远远地走了过来,恭顺地禀告道:“郡主,老王爷和王爷他们从朝里回来了,叫郡主过去呢。”
“真讨厌!”清越不情不愿地站起来,连带李允也礼貌性地赶紧站起。然而就在女孩快要走出凉亭的时候,她忽然转头朝李允低声说道:“明天晚上他们不在,你从后院翻墙进来,叠纸船给我看。”说完,她盈盈一笑,也不等李允回话,一路分花拂柳地去了。
李允怔怔地站在原地,细细咀嚼她的话,心里不由突突乱跳,眼看随浔一起过来的辛此刻站在一旁笑嘻嘻地望着自己,脸上更是一阵发红。
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弥漫了李允的心,他隐约地预感得到,自己平静如水的生活从此会被这娇俏大胆的北方郡主所改变,只是此刻的他仍然无法知道,这个改变将会多么巨大,大得直可完全颠覆他的人生。
骑马走在回家的途中,李允的心跳仍然未能平服。清越珠翳边缘垂挂的细细珠链不断在他眼前晃啊晃,如同船桨搅起湖心阵阵涟漪,一圈,又一圈。因此他没再注意到,步行跟在他们马后的辛脸上渐渐泛起的病态的潮红,还有七叔李甚盯着辛若有所思的眼光。
好容易到了家,李允借口看每日必读的兵书,急匆匆地把自己关进了书房里。他从书架上随手抽了一本《六韬》,翻开了放在桌案上,以备祖父突然归来,自己却拿了一叠整整齐齐的防水油纸,躲到书架后的矮几上开始叠起了纸船。
除了晚饭时匆匆到饭厅刨了几口,其余时间李允都躲在书房中进行这项兴奋而甜蜜的工作。好在只有寡居的大嫂关心地劝他别光顾读书损了身子,家里其余人等都没有发现他小小的秘密,就连一向精明跳脱的七叔,也只在饭桌上瞟了他几眼,没有更多的话语。
到了掌灯时分,李允面前的桌案上已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精巧纸船。每一道一丝不苟的折痕里,都仿佛蕴满了隐隐约约的欢喜和惆怅。可惜李允一只一只地拿起来端详,都摇着头又放了回去——只有完美得毫无瑕疵的纸船,才可以奉献给那个仙女一般可爱的姑娘啊。
再度取过一张油纸,李允挑了挑桌上的灯芯,继续折叠。明天一天还要去城门当值,只能趁今晚的空儿“挑灯夜战”了。
正埋头用功,外面院子里却传来了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李允自小练武,耳力甚佳,依稀听到七叔李甚的声音,带着几分焦急:“郎中怎么说?”而后一个家仆答道:“回七爷,郎中说了,辛这次发烧不是病,鲛人变身的时候,都是这样的症状。”
“辛果真要变成女人了?”李甚显然大喜,再度追问了一句。
那家仆自然知道李甚的心思,连忙笑道:“恭喜七爷,可以正式把辛收房了。”
“爷的事,用得着你多嘴?”李甚笑着骂了一句,显然心情大好,“我这就去看看她。”
“七爷,都说鲛人变身的时候不吉利,您还是多等几天再去吧。”那家仆劝了这句,李甚的脚步果然停了下来。
正说话间,有人急匆匆地走了过来,焦急道:“七爷,辛高烧不退,郎中却又撒手走了,这是怎么回事?”却是徐涧城的声音。
李甚哼了一声,冷冷道:“辛是我的奴隶,她是死是活与你有什么相干?”
“李甚,鲛人的命也是命,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缺德的话来?”徐涧城显然动了怒气,竟然开口直呼出李甚的名字来。
“徐涧城,七爷好歹也是你吃白食的主人家,你怎么能对他大呼小叫?”那家仆看不过,插口道,“告诉你,辛正在变身,很快就要做七爷的侍妾了,你趁早断了和她的来往,免得被赶出门去丢光脸面!”
“什么?”徐涧城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得一惊,忽然鼓起勇气朝李甚恳求道,“七爷,我和辛一直两相情悦,此番她若是变了身,还望七爷准她嫁我为妻,她赎身的钱我一定想办法偿还。”
李甚一听,心头火起,冷笑道:“还?你拿什么还?一条在人家门口吃白食的狗,还妄想花钱娶妻,真是笑话!”
“士可杀不可辱,士可杀不可辱……”徐涧城本是个心高气傲之人,此番低下声气求人已是极限,再一听李甚的言语,不由气得声音都颤抖起来,就连坐在屋内的李允,都明显觉察不好,赶紧放下手中叠了一半的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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