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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打根八号娼馆-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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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说东南亚生活过,再设想一下也许她就与〃南洋姐〃有关。
根据船上得来的经验,我们绝口不提〃南洋姐〃这个词儿,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小心翼翼地与老婆婆交谈。其结果,我越发确信这位矮个子服饰简陋的老婆婆就是老年妓女之一,我决心找个理由到她住的村庄去看一看。
丰原看出我的心思、说她要先去天主堂写生,并说在已经定好房间的宫野河内的旅馆和我碰头,拿了行李就走了。我把她的行动视为当然,送走了她又与老婆婆东拉西扯地聊天。其间问清了她住的村庄的名字,我告诉她我也要到那里办点事,不久就出冰水屋一起搭伴儿启程了。走在沿着海湾的道路上,凉风迎面吹来,可是拐到田野中的一条小路时偶尔有风吹过,火球似的太阳热辣辣地照射着大地没遮没拦的。我和老婆婆满身满脸都是汗。偶尔有小型摩托车扬着白色尘埃通过,却丝毫没有让我们搭乘的意思。
这段路程走得很艰苦,但对我来说却很快乐。我是天生的自来熟,只要对方不是顽固的人,我会立刻跟他混熟的。走这一路,我已感到和这位老婆婆好像已经认识好几年似的。老婆婆也不等我问就告诉我她有一个儿子带着家眷住在京都,因此她一个人跟几只猫住在一起。还告诉我刚才她是去朝拜她所信仰的军浦大师,在回来的路上遇到我们的。这条小路边的草丛简直要把这条狭窄的小路遮住,老婆婆不时踩在草上,使青蛙、蝗虫等跳出来,老婆婆像孩子一样地大声叫,还说:〃小青蛙别吓唬老太太。〃我不想穿得太显眼,一条半旧的喇叭裤、短袖白衬衫、平底鞋就出来旅行了。即便如此,到了天草还是一眼可以认出我是城里人。老婆婆平日里跟城里人几乎没机会接触,所以对我感兴趣,偶尔给我带个路不由得心中很高兴。
总而言之,从崎津镇冰水屋出来走三十分钟,我们来到一个有三十户人家的小村庄。村庄好像粘贴在二百米高的山脚下一样。村中央有一条两米宽的小河流过。住家错落地分布在小河两旁。周围萨摩芋的浓绿的藤蔓茂密地生长着。老婆婆对我说:〃我家破破烂烂的,顺便进屋坐坐吧。〃我当然认为是天赐良机就跟她去了。越走越觉得异常,因为她家在村子的最里边,我们必须穿过整个村庄。在刺眼的阳光下见不到一个人影,整个村庄好像在沉睡,好像我来到一个无人的村庄一样。这种感觉在我到她家之际达到顶峰。
虽说事先她告诉过我她的家很破烂,但我简直不相信这是能住人的家。房子在崖下,像是从山里剔出来似的。黑黑的柱子虽然直直地耸立着,但草屋的顶却是几十年也没换过草,芭茅草的屋顶像堆肥块一样,南侧长满了菊科的草、蒲公英,北侧长满了羊齿类草。我觉得这房子像传说中鬼婆住的陋室一样。
老太太边叫着〃咪咪〃、〃小球儿〃等猫的名字,一溜小跑进了屋。她也招呼我进了屋,屋里的景象更加荒凉。两铺席大的起居间是泥土地面,农舍像玩具一样小,从低矮的天井下垂的煤烟竟有一米长。墙壁处处崩落。隔扇和拉门大体只剩下骨架。起居间的草席几乎完全腐烂了。我被让进了铺草席的里间,脚陷了下去像是踩进烂泥塘。我只好听天由命地坐下去。突然,好几条蜈蚣爬上了膝盖,我厌恶地定睛一看,这草垫已变成蜈蚣的巢穴了。
我想镇定一下情绪,取出从崎津镇冰水屋买来的两瓶汽水,用从冰水屋借来的起子开了瓶盖,倒进老太太拿出来的杯子里。正在这时候,忽然来了两个女人,一个中年人,一个老年人。进了村连一个人影都未见到的我,感到她们像是从地缝里钻出来似的。
先来的是年近五十、肥胖的农妇,她拿着一只盛满沙丁鱼的篮子和一只空篮子进来了。她一屁股坐在门框上,一声不吭地开始除去准备做鱼干的沙丁鱼的头和内脏。这表明她一时半会儿还走不了。老太太察觉了,又拿一只杯子,我又往杯子里倒汽水,还没倒完就听见有人叫道:〃阿崎婆在家吗?〃第二个女人进屋了。她皮肤白皙,满脸皱纹,头发莫名其妙地染成了带茶色的金黄颜色,虽然细眼是睁着的,但焦距对不准,可能是盲人吧。
我最终也给这位异样的老女人倒了汽水。喝完了杯子里不多的汽水,两个女人用天草方言喋喋不休地说起话来。按金发女的叫法,与我同行的老太太的名字是阿崎婆,她们问阿崎婆我到底是她什么人。我踌躇着,不知该怎么回答。阿崎婆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忽然大声说道:〃她就是我儿子勇治的媳妇儿呀!〃
由于这突如其来的话语,我惊呆了,好半天无话可说,阿崎婆接着毅然决然地说:〃她和我们一样,不会写字,连信都不来一封就冷不防来了,吓我一跳,两个孩子放在那么远的地方。可是,她今晚不住这儿,要赶回去的。〃对阿崎婆的这番话我暗自佩服,一来让那两位判断能力极高的女人心说诚服,二来她认为我绝不会久留,给我的告辞找到了正当的理由。我陷入了不得不寒暄的窘境,只能狼狈不堪地说:〃妈妈总受你们的关照,太对不起了……〃打这时起我不得不以她儿媳的身份说话行事,尽管我从未见过她儿子,甚至不知她儿子名字的汉字写法。
两个女人其后又说了些闲话,满足了对我的好奇心,用我听不懂的天草方言高声地说着些什么扬长而去。因为大热天长途跋涉,又因遇到意想不到的窘境后紧张的心情有所放松,我感到极度疲劳。阿崎婆明白我的心思,劝我说:〃累了躺一躺最好,快躺下休息一会儿,不要动。〃她不仅口头上劝我,在我犹豫的当儿,她说:〃我也累了,一块儿躺下吧!〃就在铺席当中躺倒,枕着胳膊来催促我。
虽说我有过贫穷生活的经验,但是见到足可以充当蜈蚣巢穴的草席还是第一次。躺在这种草席上睡觉说实话我是不情愿的。可是我太疲劳了,我内心痛骂自己,〃有志搞底层女性史研究的人怎会受不了这种旧草席呢。〃我挨着阿崎婆躺了下去。阿崎婆摇动她家唯一的团扇给我扇风,可能因为我闭着眼,她没有勉强我跟她说话。
我想,如果这样下去便会睡着了,可是为了与阿崎婆更加亲近,我可千万不能睡着呀,我不由得回味起方才的事。
为了使曾经是妓女的阿崎婆开口说话,与她搞好关系是绝对必要的。暑热的天气与她一起走回家是一个好的开头。即便如此,刚才阿崎婆的一席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心里打算跟她亲近,但口头上并没有一丝表示。对她来说我不过是一个办事不得体的路人。对那两位喜好查问别人的来访者,阿崎婆为什么说我是她儿媳呢?完全可以如实介绍说这个女人是在崎津的冰水屋遇见的,顺路一起来的,到咱村有点事,何必把我当她儿媳介绍。这对于我这个外人倒没什么损失,可她还要长期在村里住下去,难道不害怕谎言被戳穿吗?
从阿崎婆住的破房子看,在这个穷村里她像是最穷的了。在资本主义社会里,有无财产是衡量人的价值标准,穷人往往被别人轻视和污辱。因此看来,阿崎婆在村人眼里是无足轻重的。虽说她有个独子在京都工作,可已有好几年不回家了,儿媳也不曾照面。这肯定使阿崎婆好没面子。
从她这样的身世看,儿媳来看她无疑使她脸上增光,所以阿崎婆才转瞬之间把我说成她的儿媳。
当我想到走田间小路时,阿崎婆对跳起来的蝗虫青蛙显示的孩子气的欢乐表情,我便推翻了前一种想法。被唯一的亲人独生儿子抛弃的阿崎婆有个愿望,听说儿媳妇已经生了两个孩子,她从心底里想见见儿媳,哪怕只见一面也成。这回跟我一路回村说说笑笑之间,她不由得想象着自己的儿媳,如果是这样的女人该多好啊。由于有这种想法,在收拾沙丁鱼的女人和金发盲女问起的时候,她才脱口而出说我是她的儿媳。
想着想着,我不知不觉就进入梦乡。一觉醒来后,强烈的南国夏日的太阳已下西山,周围天色渐渐昏暗起来。
我不知如何是好。我外出旅行本无固定目标,只为的是寻找老年妓女。像是命运安排好似的,踏上天草的土地之日就遇上了阿崎婆。我甚至想,如果不央求她在这里住下,就会违背天意。这样住下去,也有一个绝好的条件,阿崎婆向别人说我是她儿媳,我呆在村里也有正当理由了。可我想不能操之过急,何况在津崎分手的丰原女士还在宫野河内的旅馆里为我担心,我决定辞别,离开阿崎婆的家。
阿崎婆边说〃咱家也没什么好吃的〃,边端出蒸的白薯条让我吃。没有茶,给我倒了杯白开水。我感激地吃了之后,就讲了些告辞的话。她忽然间改变了坐姿,两手扶席低下头,用稍稍不同的语调说:〃村里我的亲戚们都嫌我这屋脏,坐坐门坎还成,一般不进屋。太太您是城里人,也不知道是什么缘分,您不但进屋还在我的蹋蹋咪上睡了午觉,我儿子勇治回家也就住上一晚,儿媳连封信都不来。〃
我吃了一惊,连忙正坐之后道谢说:〃老奶奶,正相反,该道谢的应该是我。〃她依然正襟危坐,接着说:〃您以后再来天草一定要来我家,别嫌我家埋汰,我至死也不会忘记您啊!〃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刚才半睡半醒时对她的疑虑冰释了。阿崎婆不是有意地欺骗她的邻居。我虽然感到害怕,但我是第一个坐到她的草席上的人。这蜈蚣出没的草席,谁都会感到恐怖,不肯落座的。阿崎婆一定想,要是儿媳来家也能这样该多好!出于这种心理,自然就回答说我是她儿媳啦。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们仅仅相处几小时,她没必要跟我客气,更没有什么理由说至死不忘记我。
如果我走着去崎津的话就要走夜路了,我在村里的杂货店打电话预约出租车,直奔宫野河内的旅馆。按约定好的那样,我与丰原女士见了面,度过了到天草后的第一夜。可是我的心却安静不下来。第二天早上我兴奋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买了三条干竹荚鱼做礼物,再一次访问阿崎婆。
到阿崎婆家时她正大声地与猫说话,她发现了默默地站在入口处的我只说了一句〃哎呀〃,和昨天一样招呼我进了屋。我预想她一定会问我为什么又来了,还准备了一套说辞,可她根本没问类似的问题。
那天,我在阿崎婆家里呆了将近半日,从交谈中我得知她过去确实是一名妓女,曾被卖到婆罗洲。我认为再三追问一定只会引起她的警戒心,虽然有依恋之情,还是毅然离开了村庄。第二天与丰原女士一起游了天草两三处景点,就踏上了返回东京的旅途。
彷徨——为第二次去天草
回到东京后,我考虑第二次去天草岛旅行——住进还活着的老年妓女的家,对我来说这才是真正的旅行。由于愿望强烈,短短的夏夜常常一夜无眠。
可是,虽然我的心飞向天草,我也担心事实上我所希望的采访能否实现。上次试探性的旅行的结果。有了阿崎婆这具体的目标,这次旅行新出现的几个悬念又像黑云一般涌来。
首先我担心的是旅费的支出和家务、孩子的问题。我家经济水平中等,钱刚够花的,没有余钱请保姆。如果我去旅行,一时还不知归期,不仅要从日常开支中拿出相当数量的钱用做旅费,家务、孩子的负担还全都落在丈夫身上。我丈夫是研究儿童文化的,他主张解放儿童也要解放妇女,对我的女性史研究一直采取理解的态度,毫无偏见地替我分担了一部分家务与育儿的责任。所以,丈夫赞成我住进天草村里去。我并不认为把家务、孩子交给丈夫有什么不好,可是如果采访失败,旅费浪费了,我的内心将会多么不安呐。
我那上小学三年级的独生女儿美美也让我担心。妈妈长期不在家,她的心情会怎样呢?我经常因为工作出差旅行。丈夫告诉我,如果我出差时间在五天之内的话,她还能保持平静。过一周时,她的精神会处于不安定状态。而这次旅行两周之内能不能回来,会不会拖到三周以上或更长的时间,尚不得而知。
有一天,我对女儿讲我要去天草旅行,这次旅行比以往任何一次的时间都要长,并把缘由掰开揉碎地讲给她听,尽量避免讲抽象的道理。女儿沉默了一会儿,由于太认真了,表情有些僵硬。她回答我说:〃妈妈,你去也可以,我和爸爸在家……〃
女儿只有八岁,我告诉她〃曾经当过妓女的可怜的老奶奶〃的事,不知她做何理解,另外〃听老奶奶讲过去的事情对妈妈来讲是一种学习〃这句话她能理解得了吗?可是她尽力听我的话,接孩子的方式谅解了我,下决心与父亲一起忍受漫长乏味的孤寂生活来支持我。
虽然旅费和家务的矛盾解决了,更加使我不安的是,我的身心能不能受得了阿崎婆家的生活。上次通过两个半天短暂的访问,阿崎婆家的贫困已一目了然。首先要看我的意志是否坚定,这只要我下定决心就行。问题还在阿崎婆方面。
上次告别的时候,阿崎婆说过:〃有事再来天草的时候,别嫌我家埋汰,一定要来坐坐。〃归根结底我不过是一个过路人,应该找什么理由再度访问阿崎婆呢?即使找到适当的再访理由,她真能容得下不知底细的生人跟她一起生活吗?
即便阿崎婆能容得下我,众多的村民——在村庄生活中掌握生杀大权的村落共同体能认可吗?
不论如何,天草是一个远离陆地的孤岛,前近代的共同体社会的残余还很严重,与个人主义占统治地位的城市大不相同。这种地方常常有很强的共同防卫意识,对外来的人毫不留情面,村里人估计很难接纳我。不仅如此,对天草人来讲,〃南洋姐〃是不能谈论的话题,在去天草的渡船上我已领教过。这是他们这个地方的耻辱,所以,他们如果知道我的真实目的是研究海外日本妓女的话,村里人肯定会制裁我的——我甚至胡乱想到这一层。
虽然有种种顾虑,但我最终还是在上次旅行的两个月之后。在秋色方阑之际出发了。像乌云一样布满心中的疑虑并没有解决,但它们不能阻挡我去天草,到阿崎婆身边去。
傍晚,丈夫带着女儿走出大门送我,我对女儿说:〃妈妈想美美就看放在这里的美美的照片,美美想妈妈也拿出照片看看吧!〃我边说边拍了拍挂肩式皮包,那里边放着美美的照片。女儿点点头,说:〃妈妈你去吧。〃我告别亲人上了路。我的行李是一只小小的挎肩式皮包和一只装着内衣的手提旅行包,身上穿的是旧的女式西裤和向丈夫借来的化纤衬衫。丈夫开玩笑地说:〃人家以为你是离家出走的老太太呢!〃别人可能确实是这么看的。事后想来,这身打扮确实起到使天草人放心的作用。
我到达九州。这次从天草五桥直接乘公共汽车到达天草,下午三点就到了上次遇见阿崎婆的有冰水屋的小镇——崎津镇。虽说我决心已下,但不由得心里发虚,不敢马上进阿崎婆居住的村庄,为了镇静下来,我访问了上次旅行中丰原女士参观过而我未曾参观的天主堂,遇见了一心祈祷的老农妇。这一幕我在序章中已详细记叙了。
同住——在阿崎婆家
在崎津的天主堂见到祈祷的老农妇更加坚定了我研究海外日本妓女的决心。在夕阳下山之际,我来到崎津镇唯一的一家出租车公司雇了辆出租车去阿崎婆的村子。民俗学研究领域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民俗学研究者必须步行进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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