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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父母-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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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葛端起茶壶,慢悠悠地喝下一口,看着面前磨得锃亮的刀,意味深长地说:磨刀不误砍柴功啊——说完,拿起杨铁汉递过来的刀,道声“谢谢”,转身踱进了药房。

杨铁汉尽管没有从老葛那里打听到送走三个孩子的确切时间,但他的心里是踏实的。不知为什么,进城这么长时间了,只要他远远地望到老葛的药房,和老葛轻描淡写地说上几句,他那颗沉甸甸的心就会踏实下来。在县大队时,县大队就是他的组织,有了组织,就有了家。在城里,他做地下工作,老葛是他的上线,他的工作归老葛直接领导,老葛就是他的组织。有了组织,他的心里就有了底气,有了方向。

他更多的时候是以磨刀的名义转悠到鬼子或伪军的营区外,把磨刀的家什往地上一放,扯开嗓子喊起来。

刚开始,鬼子门口的卫兵对他是一脸的戒备,端着枪,用刺刀冲他比划着说:八格——

他停留的时间稍微长点,鬼子就会举起枪托轰他。现在,鬼子似乎对他已经很熟悉了。他把磨刀的摊子支在离兵营不远不近的地方,上岗的两个鬼子就觑着眼睛看他,他悠长地吆喝一声:磨剪子嘞,戗菜刀——

鬼子听了,就嘻嘻地笑。偶尔的,那个胖厨子从兵营里走出来,提两把菜刀,“当啷”一声,扔到他面前,就蹲到了地上吸烟。很快,厨子的目光就被一群搬家的蚂蚁吸引了,他用手里的烟头去烫蚂蚁,或者用一个小棍去拨弄蚂蚁搬动的食物,一次又一次,蚂蚁们不屈不挠地抗争着。伙夫就笑了,像个调皮的孩子。

杨铁汉把磨好的菜刀递给伙夫:兄弟,你看这刀口,别说切菜,杀猪都没问题。

厨子把目光从蚂蚁身上移开,接过刀,在手里掂了掂:杀猪?你看杀人行吗?

杨铁汉赶紧作出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子:兄弟,可别乱说,让太君听了,可是要掉脑袋的。

伙夫就说:妈个巴子,他们听不懂,这小日本儿太不是东西!早晨无缘无故地扇了我两耳光,你说他小日本儿是人吗?

杨铁汉一脸同情地劝道:兄弟,人在檐下站,不得不低头啊,该忍就忍吧。

厨子立马瞪起了眼睛:这帮小鬼子咋不让县大队给收拾了呢。前几天,鬼子去抢粮,结果一个也没有回来。

杨铁汉见时机已到,便说:兄弟,你这儿做饭也够累的吧,几百号人的饭呢。

伙夫把烟屁股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碾了两下:妈的,前两天还三百多口子呢,现在让县大队一家伙给干掉几十个。

杨铁汉打着哈哈:兄弟给太君干活,说话还是小心些好。

伙夫站起身,把磨好的菜刀在空中比划了两下,咬着牙说:再敢欺负老子,非得和他们拼了不可,我以前可是杀猪的。

伙夫丢下话,提着菜刀向兵营走去。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冲杨铁汉道:磨刀的,今天日本人没给磨刀钱,下次一起给你。

杨铁汉冲他挥一下手:不急,有就给,没有就算了。

他目送着伙夫走向日本人的兵营。只见磨刀时还一脸轩昂的伙夫,走到日本兵面前,身子立马短了一截,菜刀也老老实实地捧在了手里。杨铁汉看在眼里,就在心里笑了笑,收拾起东西,向伪军的门口走去。

直到太阳落山时,杨铁汉才扛着磨刀的家什回到振兴杂货铺。之前,他已经用磨刀的钱买了一些杂粮和青菜,还没有走进门,孩子们老远就迎了上来。盼妮接过他手里的菜,盼春一边往屋里跑,一边喊着:娘,爹买菜回来了。

很快,一家人就围坐在一起,吃上了彩凤做好的晚饭。看似简单的饭菜,却也给平淡的日子添了些烟火气。

吃完饭,杨铁汉坐在门前,和孩子们玩上一会儿。他望着眼前的四个孩子,竟觉得既熟悉又陌生,如果不是小鬼子,他早就和小菊圆房了,说不定孩子也会满地乱跑了。恍惚间,他似乎坐在自家的院子里,屋里忙碌的不是彩凤,是小菊;而此时正坐在这里的却是魏大河。想到大河,他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他下意识地在怀里摸了摸那枚坚硬的子弹壳,大河牺牲的样子就历历在目了。自己说过的话,又一次在耳边响起:大河,你放心地走吧,他们娘儿俩有我呢。以后有我吃干的,就决不让他们喝稀的。他顿时感到肩上像压了磨一般,沉甸甸的。

孩子们被彩凤安顿着睡下后,杨铁汉在杂货铺的外间打了地铺。他坐在黑暗里,一时没有睡意。彩凤在他面前时不时地会念叨起魏大河,他却无法去应对,也不能去告诉她事实的真相。他只能在心里暗暗地为彩凤叹气。

彩凤端了一盏油灯出现在他面前。油灯被放在桌子的一角,飘忽不定的光亮便映在两个人的身上。

孩子们都睡了,你也早点睡吧。杨铁汉望着彩凤说。

彩凤不说话,拉过一只小凳,坐在那里缝补着孩子的裤子。过了一会儿,她总算缝好了,一边收拾着,一边问:铁汉,你跟我说句实话,你离开县大队时,大河还在吗?

彩凤已经不止一次这样问过了,杨铁汉每一次都铁嘴钢牙地说:他挺好,你放心吧。

彩凤悠长地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大河已经快半年没有消息了。

城里的鬼子戒备得严,县大队很久没到城里活动了。没啥事,彩凤你不用太惦记。

彩凤像下了决心,突然抬起头来:铁汉,你能帮我照顾两天孩子吗?我想出城去找一找县大队。

听了彩凤的话,杨铁汉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我一定要见见大河,不管他是死是活。彩凤的口气变得坚定起来。

杨铁汉就不知说什么好了,他的心似乎被重重地敲了两下。那一刻,他真想把实情告诉彩凤,可这又是组织纪律所不允许的。半晌,他说:彩凤,要不我出城帮你打听一下。

彩凤摇摇头,固执地说:我要亲眼看到大河。杨铁汉坐在灯影里,望着坚定不移的彩凤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彩凤说完,端起油灯走了,留下一片黑暗。

杨铁汉依然坐在那里,伸手摸出那枚子弹壳,在手里死死地攥着,泪水不知什么时候从脸颊上流了下来,滴落在他的手上。

不久,彩凤要去寻找魏大河了,这天,彩凤在杨铁汉和孩子们的目送下,背着一只蓝布包袱出发了。杨铁汉心里是清楚的,她的寻找是徒劳的,可他又不能把话说破,只是一遍遍地说:彩凤,别找了。县大队肯定任务重,要不,大河一定会回来看你的。

这我都想过,但我还是放心不下,我只有看到大河,我的心才能踏实。彩凤一意孤行的样子,杨铁汉也只能在心里重重地为她叹息了。彩凤就这么走了,一直向城外走去。

城里的鬼子和伪军大多是龟缩在炮楼里,将城外的空间留给了八路军,城外就是另一个世界了。彩凤每到一个村庄,都会被村口拿着红缨枪的少年盘问一番。因为没有路条,彩凤始终进不了村子里,在其他村子遇到的情形也大至如此,她在城外转悠了两天,也没有碰到县大队的影子,仿佛县大队从人间蒸发了。在她没出城时,她以为一个村挨着一个村地找,肯定能找到县大队。没想到,却是这样一个结果。

彩凤回来了,杨铁汉的心也踏实了一半。吃饭的时候,杨铁汉几次想问个究竟,却欲言又止。

终于等到晚上,孩子们都睡下了,彩凤又端着油灯出现在杂货铺的外间。杨铁汉知道,彩凤要和他摊牌了,他纷乱的心,莫名地乱跳起来。

他望着灯影里的彩凤,小心翼翼地问:找到县大队了?

彩凤的表情充满了失落和忧伤,她慢慢摇了摇头。

杨铁汉暗暗松了一口气。

彩凤自言自语着:县大队能去哪儿啊?

我跟你说过,县大队没个固定的住所,要是那么容易就能找到县大队,小鬼子早就找到了。县大队是在和鬼子捉迷藏呢!

彩凤就叹口气说:这两天我做了两回梦,每回都能梦见大河,他一直冲我说,彩凤你要照顾好自己和孩子。他这么说,我就有种不好的感觉。

杨铁汉怔怔地坐在那里,心里又一阵扑通通乱跳,半晌才说:彩凤,你别乱想,大河他好好的呢,你不用为他担心。

彩凤捋了一下散在耳边的头发,望着杨铁汉忽然说了一句:我知道,你是在为八路军做事。

杨铁汉听了,心里一惊,他死死地盯着灯影里的彩凤。

刚开始,你带着军军时,我以为他是你的孩子。后来,又来了盼妮和盼春,我就猜想,你一定是在为八路军做事。这些孩子一定是没爹没娘了,放在你这里是暂时的,他们早晚要离开这里。

杨铁汉低下了头,无声地叹了口气。彩凤的确是个聪明的女人,但她却一直没有把话说破,甚至从没有问过这些孩子的来历。看来,他有些小看她了。

彩凤又说:杨铁汉,既然你还是八路军的人,你就一定知道大河的下落。你告诉我,就算他死了,我心里也好有个数,至少不再惦记他。

杨铁汉张了张嘴,话几乎到了嘴边,可看到彩凤那双期待的目光,他又把话生生地咽了回去。他摇了摇头,说:彩凤,我都离开县大队半年多了,我真不知道大河的情况。

彩凤认真地看了眼杨铁汉,算是相信了他的话。她抬起头,心事重重地说:我知道,大河他们整天和日本人打仗,枪子是不长眼睛的。这次我去乡下,晚上就躲在山里,看到了许多的坟头。我知道,那不是普通的坟头,那里埋着的一定是县大队的人。没有纸钱,也没有烧纸,都是慌慌张张埋上的。

彩凤说到这儿,已经是一脸泪痕了。

杨铁汉看到彩凤这样,心里又被一种重重的东西敲击了一下。想起那些战友牺牲时死不瞑目的样子,他的声音也有些发哽:你不要乱想,大河他没事的。就是他有啥事,还有我呢。

彩凤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掷地有声地说:过几天,我还要去找大河。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杨铁汉时刻在等待着老葛的通知,三个孩子已经成了他心里最大的负担。前几日,鬼子和伪军又来了一次全城大搜捕。夜半时分,杂货铺的门被砸得山响,有了上次的经历,孩子们早已乱作一团,吓得瑟瑟发抖。鬼子闯进屋后,一阵乱翻乱砸之后扬长而去。

军军和抗生躲在彩凤的怀里,一边发抖,一边喊着:妈,我怕——

大一些的盼妮和盼春一边一个抱住彩凤的胳膊,眼里充满了恐惧和不安。

杨铁汉看着孩子们,心理就很复杂,认为是自己没有保护好孩子,让他们受到了惊吓。在没有带这几个孩子前,他对孩子几乎没有什么感觉,当他们一个个走进他的生活,他开始感受到肩上的责任。尽管这种责任首先是一项任务,他必须要保证孩子们的安全,并将他们顺利地转移出去。可当孩子们用那种无助的目光望着他的时候,他的内心又多了一种父亲的情感,这种情感像破土的笋芽,一节节地在他的身体里生长着。正是这深沉的责任与情感,让他在不安中一天天等待着。

这天,杨铁汉没有等来把孩子们送走的通知,却等来了另外一个消息。(文*冇*人-冇…书-屋-W-Γ-S-H-U)

老葛派人通知他,晚上去一趟药房。接到老葛的通知,他就想,一定是为了这三个孩子的事。

傍晚的时候,他迫不及待地来到了药房的后门。见四下无人,他开始敲门,重三下,轻三下,这是他和老葛约定的暗号。

敲过后,门立刻打开了。来人把他领到了一间地下室里。

地下室正中的桌子上放着两盏油灯,老葛郑重地端坐在椅子上。以前,老葛见他都是在药房的阁楼里,在地下室还是头一次。他可以感受到这里经常有人光顾,很多只椅子凌乱地摆在那里,桌上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杨铁汉意识到了某种异常。

他在老葛的示意下,坐在了一把椅子上。他刚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地问:老葛同志,孩子们什么时候送走?

老葛摇摇头说:今天不是说孩子的事,我想和你谈另外一件事情。

说到这儿,老葛挺了挺腰板,样子愈发显得严肃起来。

老葛说:白果树同志,经过这段时间的工作,组织对你是满意的,你已经完成了组织对你的考察。

杨铁汉站了起来,神情认真地看着面前的老葛,他知道,眼前的老葛是他的直接领导。

老葛就摆了下手,说:白果树同志,你坐。

他不坐,他知道老葛一定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对他说。

老葛也站了起来,激动地冲他说:白果树同志,你愿意为共产主义事业献身吗?

杨铁汉对共产主义的认识是在参加县大队后,从肖大队长和刘政委嘴里听到过的。刚开始,他参加县大队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打鬼子,把日本人从中国赶出去,只有这样,百姓才能过上太平日子。后来,他慢慢地理解了共产主义,也知道了,打鬼子并不是最终的目的,只有建设共产主义,推翻剥削阶级,老百姓才能过上舒心的生活。那是个理想的社会,他在心里早就神往过无数回了。此时,见老葛这么问,他挺胸抬头地回答道:老葛同志,我愿意。

老葛又问:你愿意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吗?

他斩钉截铁地说:我愿意。

老葛还问:你能为共产主义的事业抛头颅、洒热血吗?

我愿意。他的声音有些抖了,他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将有大的转机了。

老葛问完话,从桌子底下拿出了一张表格:白果树同志,经组织研究决定,发展你为中共地下党员。

看着递到眼前的表格,他的手在抖、心在跳。栏目里的很多内容,老葛已经为他填好了。这时,老葛又拿出一盒印泥说:你在这里按个手印吧。

在老葛的指点下,他郑重地按下了自己的手印。看着表格上按下的鲜红欲滴的指印,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老葛收起表格,握住他的手,向他表示祝贺:白果树同志,你的入党申请还要报到省委,等组织申批后,你就是正式的中共地下党员了。祝贺你!

老葛热烈地抓住他的手,用力地摇了摇。

那一刻,他感到老葛的手很热,也很大。他忽然竟有了想哭的感觉。

11。意外

那些日子里,杨铁汉一想起自己即将成为中共地下党员就激动万分。在八路军县大队时,他也递交过入党申请书,肖大队长和刘政委也分别找他谈过话。他在谈话中了解到,要成为一名中共党员的路还很漫长,组织正在考验他。肖大队长和刘政委自然是党员,党员经常要在一起开会,每次看到党员们在一起开会,他就很羡慕那些党员同志。在战斗打到最关键的时刻,肖大队长和刘政委都会说:党员同志留下,其他同志撤出战斗。那些党员便奋不顾身地把危险留给自己,将平安让给了别人。在县大队时,他就想做一名党员,成为县大队的核心,就在他朝着这个目标努力时,他领受了新的任务,离开了县大队。

此刻,他就要成为一名中共地下党员了。晚上睡觉时,睁眼闭眼的,都是老葛找他谈话时的情形。有几次,夜半醒来,推开孩子们的房门,看到孩子们沉睡在梦中,他才又一次踏实下来。但一想到,还不知何时才能将孩子转移走时,心里就沉甸甸的。

几天后,老葛的联络员交给杨铁汉一个牛皮信封。信封已经用蜡封好了,并不厚重,像是只装了几张纸的样子。联络员交给他这封信时交待说,这封信是转交给县委组织部的。他知道,这是一封党的机密文件,看似很轻,拿在手里却很重。党的机密对他来说,比生命还重。这是在省委接受地下工作培训时,李科长一再强调的。他一直牢记着,在执行任务时,也是严格按照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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