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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江山-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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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宽又长的一张餐桌,转眼便被摆得满满当当,令后人难以想象的是,这些都叫‘看盘’,意思是,主要不是用来吃的,而是摆着好看的。当然,你要吃也没人拦着,但主菜上来后,肚子里没处塞可别后悔。

更叫后人无法想象的是,所有的碗碟器皿,每个人面前的酒盅、酒壶、汤碗、浅碟,都是用jīng美的纯银打造。这一桌十几人吃喝,所有的餐具加起来,怕得有几百两银子,店家就这样大大方方给客人使用。

其实又何止是在店里吃饭,大酒楼见小酒店来打二三次酒,便敢借给它价值三五百两的银酒器皿,即使贫下市民、妓馆来店呼酒,酒楼也用银器供送,有的连夜饮酒,第二天去取回,也不见丢失。偶有酒楼丢失银器,文人就当成新鲜事情记录下来……

接着按照每位客人的喜好,酒店端上了十几瓶酒,有遇仙楼特酿的yù液酒,亦有西凤、剑南chūn之类的全国名酒,可惜就是没有黄娇……

“兀那小哥,”宋端平问道:“你家酒店为何没有我们家乡的名酒黄娇?”

“抱歉官人。”伙计客气道:“全国名酒何止千万,敝店能力有限,只能百中取一。”惹得众人嗤嗤直笑。

“这说明,咱们的黄娇,只能在蜀中称王称霸,外面人还不认呢。”苏轼笑道:“三哥不如在汴京也开家酒场?到时候我们又有黄娇喝了。”

“京城这个大市场,咱们肯定要分一杯羹的。”陈恪笑道:“等我考察考察,就给李大官人写信。”

众人便这样神态轻松的说着话,陪酒的nv郎们则一边为他们端酒、剥水果、拿点心,一边笑语盈盈的挑逗着这帮童子jī。不消多时,便把这些未经人事的máo小子,哄得骨头都酥了。

不消多时,伙计重新进来,笑问道:“客官,可以起菜了么?”

待陈恪点头,屋内的闲汉和nv郎,便一齐动手,将压桌菜撤到一旁的小机上,把酒也重新烫过,伙计们便举着老高的碟碗进来,自然也是银质的。

只听伙计唱道:“第一盏,蟹酿橙,羊舌签……”

高档酒楼里,都是分餐制的,每个人面前分得一盏。因为菜肴太多,为了节省地方,每一盏中有两个独立的餐碟,同时可盛两道菜。

陈恪等人,都是吃炒菜长大的,本以为在吃上,算走在时代的前列,但看到这遇仙楼名厨烹制出的美食,却全都傻了眼。

看看这些菜肴,你才知道,什么叫食不厌jīng、烩不厌细!

比如那‘蟹酿橙’,是将黄熟带枝的大橙子,截顶、去瓤,只留下少许汁液,再将蟹黄、蟹油、蟹ròu放在橙子里,仍用截去的带枝的橙顶盖住原截处,放入小甑内,用酒、醋、水蒸熟后,加醋和盐上桌。

端上来的‘蟹酿橙’,就是一个完整的大橙子,周围衬托着菊瓣,玫瑰huā,以及兰叶漂亮得令人惊yàn,令人不忍破坏,亦不知从何下手。

这就是那些陪酒nv郎的工作了,她们乖巧地用象牙筷子夹起橙盖,一股蟹、酒与菊hún杂的独特清香,便扑鼻而来。待热气一散,再看那橙子内,蟹ròu粒粒可爱,汤汁晶莹剔透。

nv郎们便用小号的汤匙,舀一勺蟹ròu,轻轻吹一口,小心送到诸位官人嘴边。书生们把那蟹ròu,含在嘴里,不仅香、而且鲜……更让这般sāo人陶醉的是,这种新酒、菊huā、香橙、螃蟹sè味jiāo融的艺术气息,只有极少菜肴才会产生。

“我要赋诗一首!”苏轼jī动道:“不过得等我吃饱了。”

“你刚才在外面,不就吃饱了?”

“见到这等美事,我都要变成饿鬼了!”

“我看你本就是饿鬼投胎,哈哈哈……”

吃过这道清新隽永的蟹酿橙,nv郎们又将‘羊舌签’奉到诸人嘴边。这道菜在盘中时,像一朵朵盛开的黄莲huā,就摆在新鲜的荷叶上,虽然淡雅,却不会在前道菜面前失sè。

一口咬下去,外层是裹着金黄面衣的ròu丝卷,但细细咀嚼,又与一般的羊ròu不同,ròu质细腻不说,且脆口有嚼头,想来就是羊舌了。再咬一口,里面竟然还包裹着ròu泥,轻轻咀嚼下,滑润爽口,最可贵的是鲜味十足,竟然是鲜鱼茸!

陈恪彻底服了,心中苦笑道:‘传富,要不咱们就在成都待着吧,到汴京城里,怕是hún不出头来的……’

‘第二盏,酒醋白腰子、三鲜笋炒鹌子。’

‘第三盏,烙润鸠子、石首鱼。’

‘第四盏,酥琼叶、蜜冬瓜鱼。’

‘第五盏……’

‘第六盏……’

一盏盏jīng彩到让人落泪的菜肴端上来,这些天南地北来的土包子们,吃得泪流满面,实在是太好吃了,我以前吃的是猪食么?

就连陈恪也不得不服气,传富最拿手的淮扬菜,在这些sè香味形名俱全的汴梁菜面前,没有丝毫胜算……

一众同年正在大快朵颐、推杯换盏不亦乐乎之时,忽听得酒楼里一片喧腾声。

陈恪因为有了仇家,警觉xìng极高,登时回头张望。那帮闲的张五,早看出陈恪是请客的财主,自然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赶紧下去查看,不一时跑回来,一脸捡了钱包的làng笑道:“官人好福气,杜大家竟临时前来献唱……”

因着陈恪是外地人,他又解释道:“杜大家,可是我们汴京城的十大行首之一,唱功更是数一数二,多少达官贵人苦等她前去献艺……得亏我们遇仙楼的老板,当年曾经力捧她,杜大家重情,才每月固定来此献唱一次。”

“那又为何说是临时?”

“因为月底才是她献唱的日子呢,今天杜大家本是要去汝南王邸的,谁知老王爷突然有恙,临时空了档。便就近来了我们家。”张五说着笑道:“官人没见着,人呼呼往里涌么?这要是早知道杜大家要来,保准提前十天就订不到位子。”

“好旺的人气啊。”陈恪笑道。听他这样说,他边上那nv妓不仅不嫉妒,反而一脸huā痴相道:“那是当然了,据说两年前柳七公去世前,还给杜大家写过词呢。”

“唉……”提起柳永,陈恪又是一阵遗憾,好容易来一趟宋朝,没见着男人的梦想,nv人的偶像一面,实在是太遗憾了。还有晏殊,也在去年去世了……没要个签名真是太可惜了。

不过说起来,柳永也是河东柳氏的子弟唉……

收起胡思luàn想,他转身倚栏下亡,便见位置不错,侧对着天井里的舞台,这时,那杜大家还未登场,但舞台下已经挤满了翘首以待的观众;再看楼上各层,酒客也都拉开珠帘,向下探望着,那种万众以待的气氛,就好像陈恪上辈子,在某大卖场里,遭逢的某天皇巨星见面会一样。

苏轼几个sāo情特重的,也顾不上吃饭,凑到栏杆边往下望。五郎和曾布,不过都对大明星不感兴趣,在那里埋头痛吃……

这时,伙计端着烛台进来,摆在餐桌上,向陈恪等人戏言细语的解释,待会儿因为演出需要,酒楼里辉煌的灯光会暂时熄灭。

待把烛台点起来,酒楼里数百盏灯灭,只有舞台上的十八盏莲huā灯仍旧明亮如初。黑暗,让酒楼里安静下来,也让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明亮的舞台上。

便听云板响起,紧接着是竹笛,伴着悠悠的丝竹声,八名体态清盈,星眸灩灩、腰系巾帕、背chā团扇的宫装少nv,款款登台而来。

打吊瓶的人伤不起……一只手写,慢了点,晚上还能写一章,求票票安慰……

第一三二章天籁

第一三二章天籁

八名少女,又如众星捧月般,捧出个身穿鹅黄纱裙子、内罩真红罗肚兜的女子。她怀抱着琵琶,凝神听那乐声,弹奏琵琶加入进去。待到前奏罢了,只见她一按琵琶,歌喉遽发,字字清脆,声声宛转,如新莺出谷,乳燕归巢,或缓或急,忽高忽低;其中转腔换调之处,百变不穷。只听她唱道:

‘日高花榭懒梳头。无语倚妆楼。修眉敛黛,遥山横翠,相对结春愁。

王孙走马长楸陌,贪迷恋、少年游。似恁疏狂,费人拘管,争似不风流。’

灯光明亮的舞台上,那些身段风流的少女,在空灵的乐曲声中翩翩起舞,荷袂蹁跹、羽衣飘飘……她们用纤手、用妙目、用腰肢、用腰间的布帕、手中的团扇,轻云般慢移,旋风般疾转,舞蹈出词句里的离合悲欢,令听者观者,无不目眩神迷,叹为观止。

“这唱歌的……”陈恪虽然觉着演出很好,但还没到让他如痴如醉的地步,便小声问身边的女郎道:“想必就是那杜大家了吧?”

“不是。”陈恪身边的女郎,有着浓重的文艺范儿……当时他要这种类型的,是为了兄弟们着想,怕口味太重了,吓坏了他们,但这不代表,他也喜欢这种清淡女子。结果那张五献错殷勤,把个口味最淡的给了他:“这是杜行首的妹妹小杜,她的唱腔都是杜行首教的。但若比起杜行首,还不晓得差多远呢!”

“差在哪?”陈恪轻呷一口杯中的玉液,酒是好酒,但用银杯,影响口感。

“她的好处人说得出,杜行首的好处人说不出;她的好处人学的到,杜行首的好处人学不到。杜行首成名这几年来,谁不学她的调儿?人人都学,最多就像小杜这样,把唱腔学得七七八八,神韵却十不足一。”文艺腔亦有文艺腔的好处,譬如说……跟你谈文艺。

待那小杜唱完,观众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很快,有帮闲闲汉陆续跑上台去,高声道:

“二楼菊间周员外,打赏小杜小姐十贯。”

“二楼桃间慕容公子,打赏小杜小姐二十贯。”

‘三楼坤字间侯大官人,打赏小杜小姐五十贯……’

“徐待诏打赏二十贯……”

“周孝廉送新词两首……”

“刘孝廉送新词一首……”

陈恪张大嘴巴听着,他算术能力极好,待那些帮闲报完数,他也算出了总额——足足二百二十贯,这也太疯狂了吧!唱一首歌,就收入二十二万大元,这还是大咖之前的小咖……只是,怎么还有人送自己写的词,不嫌丢人啊?

“诸位官人都是读书人,”却听那张五嘿嘿笑道:“若有中意的新作,不妨让小人也下去露露脸。”

“你不怕现眼?”陈恪笑道:“我可没带那么多钱。”他身上带了十几两银子,只怕连结账都不够。好在还贴身藏着几片金叶子,也不虞被扣下洗碗抵债。

“官人怎么犯糊涂了,”张五笑道:“俗话说,鸨儿爱钞,姐儿爱才,你若有佳作奉上,保准比百贯打赏,更让小杜小姐动心。说不定还有一亲芳泽的机会呢。”

汴京的妓女就是这样如饥似渴地追求着好词,因为好词能移宫换羽,一经演唱,声价陡涨……不信你看看后世的歌星,能遇到一首好歌是多么重要。所以她们对好词的追逐,犹如走兽奔于麒麟,飞鸟翔于凤凰,对于能做出好词的才子,更是竭力奉应,甚至不惜倒贴金物。

同时,妓女在演唱词曲时,也能渐渐悟出个中三昧,学得填词技法,提高了文化素养。长久浸淫此道,其诗词水平,比偶尔为之的文人只高不低。所以张五也就是讨好的一说,心里压根没想过,这几个乡下来的土包子,能有什么好词曲,入得了这些方家的法眼。

陈恪看看苏轼,暗笑道:‘这里恰有个才比柳七的大词人……只可惜还没到出佳品的年纪。’这个年纪的苏东坡,长处在作文,诗也尚可,词的方面,却没什么造诣了……因为词这玩意儿,是给妓女唱曲用的,以科举为目地的读书人,在没有功成名就前,是不会在这方面下功夫的。

除了柳七……

不过天分摆在那里,陈恪还是怂恿大舅子来一个。

苏轼向来是不怯场的,便道拿笔来。正在热闹哄哄说笑,只听外面突然鸦雀无声。他们这一桌,也赶紧闭上嘴,往栏杆外望去。

只见那台上,又出现了一位女子,她穿一身月白色的衣裙,身材相貌、无可挑剔,举止之间,摇曳生姿,更是美到了极点。不过这女子之所以一登场,就使得方才的群芳顿失颜色,还是因为她身上有一种清冷的气质,冷冽、恬淡,于事仿佛不起半点尘心——明明是她站在台上,万众瞩目,却让人觉着,好像她在冷眼旁观这浊世一般,总之,清冷到了极点。

要不怎么说,男人都是贱骨头呢?这女子越是清冷,就越深深吸引住众人,教他们忘记了心中所有事,半点不肯挪开目光。

只见她孤零零立在台上,起先是微低着头,待云板响处,方抬起头来,向台下一盼。那双眼睛,如秋水、如寒星,又如春风拂面一般,左右顾看之间,连那坐在远远在角落里的人,都觉得她看见自己了。那坐得近的,更不必说。就这一眼,满楼里便鸦雀无声,连一根针跌在地下都听得见响!

那女子便启朱唇,发皓齿,清唱了几句词。声音初不甚大,只觉入耳有说不出来的妙境:五脏六腑里,像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贴;三万六千个毛孔,像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

唱了三五句后,乐声响起,歌声也益发的清丽婉转、缠绵悱恻,真令听者神迷心醉了……人们仿佛置身于暮春的早晨,久立在高楼之上,微风拂面,极目远眺,只见碧绿的草色、迷蒙的烟光掩映在落日余晖里,皆乃望不尽的春日离愁……

所有人都深深体会到歌者心中的惆怅苦闷,他们的五官五感,已经为歌者所有。此刻,以歌者心为心,以歌者念为念,世上便只有歌者的独唱了。无言谁会凭阑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女子已经唱完很久,人们还沉浸在意境中不可自拔,许多人甚至涕泪横流,怎么也止不住。

直到女子,又唱了一首舒缓愉快的歌曲。众人闻之,才从自怜自伤的心境中出来,气氛重新欢悦起来,再回首之前的悲愁,人们的心灵,都好像被洗礼过一般,变得纯净了不少……

一悲一喜间,数百人的情绪,被这女子的歌声牵引,其神乎其技,无以复加焉……

女子唱完两首曲后,便福一福下台去了,许是觉着阿堵物不配仙子,没有人打赏金银钱钞,但那些楼上富户,纷纷赠以明珠、绸帛,其值又远超小杜了。

更为踊跃的是那些读书人,方才赠词给小杜的只有寥寥几首,现在却一下冒出了几十人、上百首……原来,大家不是没货,而是等着献给正角儿呢。

这时候,酒店的灯光重新亮起,伙计们给各桌客人重新热了酒,撤下已经凉了的菜品,换上一盏盏热腾腾的新菜。在乐班助兴之下,欢宴重新开始,但人们明显变得轻言细语,举止也比方才要文雅许多。

“这杜大家就走了?”陈恪这桌人心说,虽然你是大牌,但连个招呼不打就走,可就成耍大牌了。

“没有。”张五笑答道:“杜行首没走,在净室里看词呢,按照惯例,只要写词给她的,她都会到桌前致谢。若是她觉着好的,还会敬酒呢。”说着压低声音,贱兮兮道:“若是有极好极好的词,今晚就是杜行首的入幕之宾了。”

“哦……”这一桌,也写了五六首词,自然心生期待。

陈恪看看五郎,笑道:“这么说,我也得来一首。”说着他提起笔来,飞快的写了几行字,递给了张五道:“告诉那杜大家,我们不会等太久。”

这也是酒楼的一种营销策略,因为要等着花魁出来敬酒,所有人都不离开,许多来得早的客人,已经在叫第二桌席面了。

汴京城是个不夜城,生活在宋朝的人们,不必像唐朝那样,天黑就不许出门。他们在自己的都城中,可以自由自在的游荡到天亮,都没有人管。而欢宴,往往都是要到三更天,甚至四更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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