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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江山-第2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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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讲。”赵祯颔首道。

“中天盛世曾安宁,瑞麦嘉禾表岁成。驺虞白象出效垌,万里皇图巩帝京。衣冠文物际时亨,海隅宁谧无边警,巷舞街歌乐太平……”

老头儿在那儿声情并茂的吟唱。听得下面的大臣昏昏欲睡,这种词藻堆起的赞歌大家做得太多了,实在是提不起兴趣。

赵祯耐着性子好容易听完,笑道:“老先生的祝福。寡人收下了,也祝你长命百岁啊!”

鸣赞官怕老头儿又发感慨,赶紧道:“进讲!”

于是龙昌期便坐于讲案后开讲,他今日讲的是《易经》,此乃群经之首,大道之源,这方面水平高的,大家都认为是高人。而龙昌期最擅长的,就是易学,他一个甲子的学养不是吹出来的。又刻意要讲好这毕生最重要的一课,自然口灿莲花,引人入胜。

但是此老别开生面、不以先儒之说为是,颇多惊人之言,还是让许多保守的大臣微微皱眉。暗道,这老儿也太不把圣贤放在眼里了吧?

不知不觉,半个时辰的进讲结束,侍者为龙昌期奉上参汤。赵祯问众臣道:“龙爱卿所讲微言大义,众卿家意下如何?”

众大臣互相望望。目光都落在欧阳修身上。

赵祯也看到了欧阳修,笑问道:“欧阳爱卿怎么看?”

“回陛下,”欧阳修面无表情的出列道:“此老学养深厚,但心术不正,牵强附会、故作怪诞之言,微臣以为其所讲不足为训!”然后便将方才龙老头的‘狂妄之言’挑出来,逐条加以批判。

众人心中暗笑,欧阳修果然还是老样子,一点不给人留面子。

龙昌期本来更在喝汤,闻言顿难下咽,但是皇帝不说话,他也不能吭声,只能听欧阳修在那里啪啪的打脸。

好在也有替他说话的,知制诰刘敞马上站出来,反驳欧阳修说,他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凭什么古人能注经书,武陵先生就不能注,凭什么认为古人的注是权威,今人提出异议就是污蔑圣贤?

两人便在殿上争论起来,亦有大臣纷纷助阵,争辩越来越激烈。很快,焦点便从《易经》,到了龙昌期最惹人争议的一点——周公到底是不是奸臣身上。

在绝大部分官员看来。周公大行封建,营建东都,制礼作乐,还政成王,一生盖棺定论,无可指摘,怎么会是奸臣呢?

那厢间,赵宗实的脸比锅底还黑,心中暗骂文彦博,你推荐了个什么鸟人?亏我不遗余力替他造势,这不是坑爹么?

但这种时候,不能不保龙昌期,不然他不成了笑柄?

于是使个眼色,早就准备好的手下便发言道:“武陵先生之说,纵然惊世骇俗,却也不是捕风捉影。《史记》说,成王少,公乃摄行政当国。然而周公伐诛武庚、管叔,放蔡叔,却又说是奉了成王命,这本身就是自相矛盾,未免有假成王之名,行剪除之事的嫌疑!”

“周公摄政,用成王名义下诏,称‘王若曰’,宜乎管叔疑成王为傀儡也。”又有官员道:“《荀子》一书中写道:‘周公屏成王而及武王以属天下,偃然如固有之!”

“‘周公是否称王’的问题,千古众说纷纭,”刘敞深知这个问题不能展开,马上和稀泥道:“武陵先生也不过提出他的看法罢了,况且之前先生在野,自然言语无忌。文集刊行天下时,自然要再做修改,去掉这些争议的言论就是了……

第三三二章经筵(下)

关于周公到底是为了周朝的利益,光明正大地代理王政,还是有篡位的野心,只是耍尽阴谋诡计而不能得逞的争论,其实一直存在,这也正是五代宋初儒学式微、思想混乱的体现。士大夫们没有一个统一的信念,各说各有理,自然众说纷纭。

见刘敞想将这一节揭过,卫道士们自然不肯罢休,呛声道:“若只是有理有据的质疑,谁也说不得什么,但是此老黑白不分、肆意诽谤,竟说《金縢》是周公伪作,就其心可诛了!《金縢》一书,确实载于《尚书》,难道孔子也会捏造么?”

起先,赵祯一直饶有兴趣的听着,听到这里却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问道:“龙卿家,你说《金縢》一文是伪书,有何证据?”

“草民……”龙昌期万没料到,本该是自己扬名立万的一场演出,怎么会搞成现在这鬼样子。他勉强压下心中惊惧,起身缓缓道:“草民自不敢妄言,理由有三。一者,《金縢》一文,文体平顺,不似古文。二者,‘周人以讳事神,名终将讳之’,故礼卒哭乃讳。其时武王虽病,并未终也,而称‘元孙某’以讳,是先以死人待武王也。周公定周礼,焉能犯此错误?三者,本篇谓占兆之辞为‘书’,言‘下地’不言‘下土’,皆东周以来之语,故而《金縢》之著成,盖当战国时也。”

赵祯不禁点头,确实很有道理。赵宗实那边也松了口气,好歹此老能自圆其说……

“欧阳爱卿,你意下如何?”赵祯望向欧阳修道。

“此老缪哉!”欧阳修的消渴症渐好,又有了吵架的力气,马上反驳道:“一者,秦皇焚书坑儒,《尚书》原本亦不全。今日所传之书,乃汉高祖命老儒背诵整理补全。难免于文法稍有出入。二者。《金縢》文中的‘惟尔元孙某’,当时册上必作‘元孙发’,迨编纂时,为成王讳而改作某也!”顿一下道:“三者,《召诰》云:‘周公乃朝用书,盖皆泛称一切书也’,可见古代一切文书,皆可统称为书。此老未曾在朝,无以读典籍。故而有此误解,不足为怪。”

文坛盟主可不是易于之辈,一时之间,便组织起反击,逐条批驳,令龙昌期的理由,全都不那么可信了……

“欧阳大人既然说,此书是汉朝老儒补全。”但赵宗实这边。也不是省油的灯,马上有人反驳道:“为何此篇不能是汉儒假作呢!”

“不可能!”双方又一次争吵开来。

赵祯被吵得头晕脑胀,按说平时,他早就喊停,然后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但是今天,似乎辩不出个丁卯来,他就不喊开饭了。

大家都饿得肚子咕咕直响,也只能硬捱着。有聪明人已经明白了此中的关节……官家八成是由‘金縢’联想到‘金匮’上去了。所以不辩出个想要的结果。是绝对不可罢休的。

那厢间,陈恪和赵宗绩几度眼神交流,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与无奈。

估计现在很多人,已经把这笔账,算在他俩头上。毕竟从之前汴京城突然谣言四起,以及欧阳修突然发难,都让人嗅到若有若无的阴谋味道。而倘若真是阴谋的话。那他俩就是最大的嫌疑犯了。只怕官家也会这样想……

但实际上,他俩也被蒙在了鼓里,这剧本根本不是他们所写。

‘王雱……’陈恪脑海中,浮现出那张年轻英俊却让人感觉阴冷的面庞。定然是那小子,看出自己瞻前顾后,所以亲自出手了。

新学党人的势力,远超自己的想象……

只是这种时候,黄泥巴落入裤裆里,你又如何去分辩呢?

正当他思绪纷乱之际,突然听到赵祯喊自己的名字,陈恪赶紧出列道:“臣在。”

赵祯眯着眼,打量他半晌,幽幽道:“你是寡人钦点的状元,定有一番高见,不知你是怎么看?”

陈恪和赵宗绩,同时不寒而栗,官家果然起了疑心,以为是他俩在背后捣鬼。

赵宗实兄弟冷笑起来,害人终害己了吧?我们最多折一个黄土埋到脖颈的老头,你们却要被官家厌恶了!

场中官员们,也听出官家语气的不善,龙有逆鳞,触之者死!这个‘触’,是碰都不能碰的意思……

方才还吵成一团的大殿中,突然变得针落可闻,所有人都等着陈恪如何回答。在明眼人看来,无论他支持哪一方,都没有好下场……说《金縢》是真的,就在官家心中,坐实了阴谋家的形象。说《金縢》是假的,就更不得了了,纯作死啊!

“怎么,爱卿没有看法么?”赵祯毕竟是仁君,看到所有的压力,全跑到陈恪肩上,又有些不忍,便想给他个台阶下去。毕竟这种怎么说都是错的时候,没有看法,就是最好的看法。

“臣,有看法。”哪知陈恪却一扫方才的迷茫,抬头沉声道:“首先要请官家恕臣妄言之罪!”

“这迩英阁中,本就是畅所欲言之地。”赵祯微微笑道:“但讲无妨。”

“是。”陈恪一抱拳道:“启禀官家,微臣的看法是,周公为武王祈福,作册文藏于金縢之中,史上确有其事,然《尚书。金縢》一文,系后人之作无误!”

这话稍有点绕,众人想一下才明白,不禁暗暗佩服,这小子确有急智,这样说确实可以两全其美,只是,你得给出理由啊!堂堂状元不能信口胡咧啊。

“哦?”听了这个说法,赵祯也是眼前一亮,对相公们笑道:“今日真是大开眼界啊,又冒出第三种说法了。”

众相公置身事外,不惹是非,自然乐得轻松,闻言笑道:“今年的经筵最有意思。”

“咱们且听听,他有何道理。”赵祯说着望向陈恪道:“状元郎,得拿出真才实学啊,寡人可不喜欢东方朔。”

“臣自有实据。”陈恪朗声道:“先说其为何系后人之作,因《尚书。金縢》中谓:‘公乃作诗以贻王,名之曰‘鸱鸮’。这首诗保存在《诗经》中,然《孟子。公孙丑》,引孔子曰:‘作此诗者,其知道乎?’显然孔孟都不知道这首诗的作者是谁,可见《尚书。金縢》一文出现的时间,定然晚于孟子,也就是最早战国时期。”

此言一出,众臣无不恍然,是啊,如此明显的漏洞,我们怎么就忽略了呢?

他们都熟读《尚书》、《孟子》,自然知道陈恪所言不虚,两相验证,便可证明此文绝非周公所作。

赵祯也点头,但脸色已经不好看了。

“但周公作册文于金縢,史上确有其事。”陈恪不想作死,紧接着便道:“臣拜读集贤殿所藏《竹书纪年》中,有‘十四年、王有疾,周文公祷于壇墠作金縢。’一条,此乃来自古史官的原始记注,可证明确有不同于《尚书。金縢》的古《金縢》存在!”

“爱卿能读懂《竹书纪年》?”赵祯惊喜莫名道:“听闻爱卿一直在学习蝌蚪文,看来果有成效!”

《竹书纪年》,是晋朝出土的古墓竹简,上面的文字是比小篆还古老的‘蝌蚪文’,人们只能大概辨认,是记载夏商周年间的史书,但其内容究竟如何,一直众说纷纭,究其原因,便是对上面的文字吃不准。

其实陈恪哪能看懂古字?只不过《竹书纪年》一书,已被清朝那些训诂狂人完全破译,他看过他们的译本。这次为了找到对付龙昌期的办法,他抱着万一的期望,到大宋的‘皇家图书馆’中,去寻找这本书。大宋朝书籍管理的水平实在高,很快便为他找到了《竹书纪年》的拓本。

陈恪抱回去研究了几天,凭着超强的记忆连看带猜,竟将周武王临死前几年的记载,都破译了出来。

这才是陈恪这几日一直在干的事儿。他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实在太反感文字狱,所以构陷龙昌期这种事儿,他是断然不会做的。

这种事是作不得伪的。赵祯马上命人取来竹书纪年,让陈恪现场翻译,有欧阳修、司马光、刘敞这样的大家在一旁监督,只消几条就能分辨出,他是胡说还是真能看懂。

半个时辰后,众人心悦诚服的回禀道:“陈恪确实看懂了古篆文,他的翻译应该不会有假。”对这些史学大家来说,只消陈恪领进门,他们日后就能看把全文都看懂,无非就是多费些时日罢了。陈恪自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不可能撒谎。

解决了心头大患,赵祯顿觉轻松,才感到肚子已经饿扁了,赶紧命赐宴。

第三三三章大师(上)

富相公一直冷眼旁观,直到此刻才露出微笑。这个陈恪,富弼一直很关注,对其聪明才智从不怀疑,但总是无法放心,因为他太鲁莽、太不计后果了。这样的人,如何能托以社稷?

现在,看到他终于成熟了,富相公也放下心来。富弼扪心自问,就算自己,也没本事把这件事情,处理到滴水不漏,但陈恪却到了。

陈恪证明了周公作金縢确有其事——这是官家最关心的;又证明了《尚书。金縢》一文系伪作,这样也洗脱了他构陷龙昌期的嫌疑。但同时,又坐实了龙昌期的浅薄无知……这个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老头,仅考证出《尚书。金縢》是伪作,便以此为证据,宣称周公是奸臣。结果被陈恪用《竹书纪年》狠狠抽了一耳光。

这下子,龙昌期污蔑先贤的罪名固然不成立,因为毕竟之前大家都不知道《竹书纪年》的内容,可他对周公的态度,已经足以引起上至官家、下至群臣的反感,还想立地成圣?做梦去吧……

最妙的是,陈恪的发言始终围绕学术问题本身,泱泱大气、不惹是非。之前,他在读书人心目中,不过是个才子而已,但凭此一役,已经可以升为大儒了!

虽然百姓都爱才子,但在士大夫眼中,那不过是个花头,真正值钱的是大儒!道理很简单,因为大儒可以解释经典。他的话就是权威,不管你爱听不爱听。都得好好听着……

“这算什么?”走到他身旁,曾公亮捻须笑道:“可怜年年压金线。却为他人作嫁衣裳?”

“慎言,慎言。”富弼摇摇头,但看向赵宗实的目光里,还是有掩不住的笑意……宴会上,待略略填饱肚子,赵祯终于忍不住问道:“陈爱卿。既然《金縢》是伪作,为何孔子还会将其收入《尚书》中?”这也是众人想问的问题,作为春秋时的史官,孔子肯定掌握许多一手史料。不可能把一个根据史诗演绎的故事,写到《尚书》中去。

于是殿中鸦雀无声,众人都等着陈恪解答。不知不觉中,这个年轻的状元,在他们心中,已经成为大师级人物。

“这个……”陈恪赶紧起身抱拳道:“请陛下恕臣妄言之罪。”

“哈哈哈,”赵祯笑道:“你小子,倒是谨小慎微,寡人早就说了,迩英阁中。言者无罪。”

“是,”陈恪恭声道:“其实道理很简单,因为今日传世之《尚书》本身,就是后人所作的伪书!”

他的声音不大,在众人耳边却如炸雷一般。百官众卿中不少人登时石化,也有不小心咬到舌头的,有不小心掉了手中金樽的……总之是全都惊呆了。

《尚书》是什么?那是儒家五经之一,整个儒学体系的根基!

这要是在明清,啥也别说了。直接拉出去喀嚓了事……

但这是在宋朝,在大家都认识到儒学式微,却又不知该如何补救的时代。在这时,为了重新构造起一套管用的思想体系,读书人怀疑一切,否定一切,早就把汉儒批得一文不值,甚至许多人都在怀疑先贤,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

饶是如此,陈恪抛出此惊人之言,还是吓坏了满堂百官,这是一种世界观的崩塌啊……

《尚书》是一本记载虞、夏、商、周四代皇室文献的书,关于三代最原始的资料,都是出自于《尚书》。大臣们言必称三代,事必奉尧舜,已经成为他们的思维定势了。现在陈恪却说,《尚书》是伪书。你叫百官怎么接受?

要不是他之前证明了《金縢》系伪作,只怕大臣们早就群起而攻之了,但此刻,大家都沉默了,必须要等他说出理由……

“爱卿,寡人是不是听错了?”赵祯笑笑道:“你说《尚书》也是后人伪作?”

“是。”陈恪点点头,正色道:“至圣先师所作的《尚书》,已经被秦始皇烧掉了。后来幸存的版本也已经失传了。”

他便将自己的理由,一条条道来……

其实陈恪今天,之所以敢屡屡语出惊人,皆是站在后世巨人的肩膀上。之前对《金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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