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鸩赋-第1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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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规从桌边站起身来,所幸刚才郭婆子进来时,她已将众人散去,不然听见这话,必是不可开交。

“东哥哥,我并没有。。”子规正欲辩解,苏云东却毫不留情地继续下去:“没有什么?想必你如今见安家复又飞黄腾达,也许安儒荣许你诸多好处,你就安安心心地,要留下来做个安家奶奶了是不是?我早听说,安大奶奶活着也同死了一样,如今安怀阳自谓信已到手,到周家还有何顾忌?给你个名份,还不是如端一碟小菜上桌一样容易?”

说到这里,苏云东眼见面前桌上,金樽玉觥,香醑妙馔,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顺手就推出去,只听得哗啦啦一声巨响,桌翻物尽。

此时说也不巧,正值儒荣从院外进来,他本欲与子规同用午饭,不想被父亲拉过新宅子说话,就回来得迟了。

正走进院门,他张眼就见杜鹃在门前台阶上坐着,见他进来,忙不迭起身,却不为迎他,反倒欲向屋里走去。

儒荣心细如发,立刻发觉有事,即命长岭上前拉住杜鹃,又掩住其口,不叫出声,自己则悄悄走上前去,离开门口,却凑近窗下,仔细聆听里面人说话。

“东哥哥!”子规一字一泪,语气凄洌,“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楚青,就再不堪,也绝不是你口中那种,见利忘义,唯财做亲的卑鄙小人!”

楚青!这二个字如闪电划过漆黑长空,瞬间将安儒荣的混沌不明的心境照明,原来,子规竟是楚青!

楚家?楚明柏?九年前的灭门血债!

安儒荣不想也得想起来,不愿提也得提出来,楚家,是他心中永远也摸不去的耻辱标记,那代表着他人性中最黑暗,最不能见人,最叫人鄙夷的部分,他本想永远忘记,不料于此时,在自己后院,自己最心爱,最信任的女人身上,被再一次揪了出来。

“那你为何迟迟不愿动手?”苏云东步步紧逼。

“我只是想,我就快到日子了,这孩子可怜见的,若能叫他见得自己亲爹一面,再。。。。”子规终于忍耐不住,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我是怎么样都可以的,怎么样都受得下的,可这孩子到底无辜,他来得不是时候,为娘的,对不住他,也是前世冤孽,今生不能不偿。我知道这一步必将要行,可叫孩子见一见父亲,若他日长成人后,问起来,也好有个交代。”

子规泣血,字字惊心。

安儒荣人在屋外,却感觉整个已碎成齑粉,一片完整的也寻不出来了。

苏云东不说话了,子规更是说不得,屋里屋外,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这里,仿佛失去了作用,儒荣这才又听到苏云东的声音:“我知道了,我不逼你,这事,本该由你决定,也许我太过急进,总之,听你的信儿吧。”

儒荣听见这话,当及就将身子向后退去,正好后头杜鹃屋里空着无人,他就躲了进去。

待到苏云东走后,儒荣提着如有千斤重的脚步,慢慢踱回院子里。

说也奇怪,不过短短几分钟,他似乎已将一切想清楚了,又好似重将上一年过了一遍,梅下初遇,拼死带出,雨中守护,床前煎熬,最后,于家中,鸳鸯成双,鹣鲽情深。

人的一生,需要多少东西?有这一年,自己也就够了。

刚才在杜鹃屋里,二分钟内他就想明白了许多事,那封信,子规总是勤于练字,又常临摹父亲的帖子;霜姿入宫为何入宫,子规又为何总是闷闷不乐。

安儒荣不是个傻瓜,他只是让爱蒙住了眼睛,一经提醒,许多从前不明之事,如醍醐灌顶,全然皆通。

“大爷!”子规正坐着默默流泪,忽然惊见儒荣自已进来,心脏腾地飞速快跳,一时几乎晕厥。

儒荣不声不响上来,将她扶坐于炕沿,过后又将双手交叉安放于其腹部,满面不舍。

杜鹃怎么也不来通报一声?所幸东哥哥走得快,子规心惊肉跳,只是见儒荣似毫不知情,片刻也就安定下来。

“你觉得怎样?”儒荣静了半晌,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子规不解,口中嗯了一声,并无他话。

儒荣又问:“我如今算算,也快到日子了,”说着将自己的脸也贴近子规身上去,口中恋恋道:“真想亲眼看看他。”

子规复又大惊,这话不正如刚才自己所说一样,且实在不祥,听进自己耳中,字字刺心。

“大爷如今也耐不住性子了?眼看就快了。”子规强按下不安,缓缓开口,安慰儒荣。

“我知道,只是到底是你我之骨肉,我日日想,夜夜盼,只想着,若能亲眼。。。”

子规见他又提,情不自禁就握住他的嘴道:“大爷!别再说了!到时候,稳婆抱出来,大爷定是第一个见到之人!难不成这也有变?”

她话说得肯定,语气却犹豫不决,说话声音更是颤颤巍巍,眼中本已止住的泪水,再次决堤。

儒荣不说了,却也不抬头,像是觉出她哭了,又不愿让她难堪,便装作不知情,只管将脸,紧紧,紧紧贴在她,和他们的孩儿身上。

子规被他搂住,温暖而宁馨,心里却是五内俱焚,多年的苦楚,一齐涌上心头,她不愿失去他,此时,她发觉自己最不甘心的,就是要失去身边这个爱她,也令她爱至难舍的男人。

第四十一章一岁荣枯一岁春大结局

世事多变,风波云诡,应王之事已毕,西南战事又起。皇帝日日为此悬心,晚晚不能成眠。

安怀阳已位至太傅,与闵太师平起平坐,二人明里相好,暗中相斗,不住来回交手。

子规已至临盆,这日便顺利产下一子,儒荣果是除稳婆外,第一个见到之人,他紧紧将其抱于手中,久久不愿松开。

次日,儒荣起得极早,长久伏于书案上,不住地写着什么。

子规睡得香甜,待到醒来时,儒荣事已毕,此时正坐于炕沿,怜惜地看着被褥中的佳人。

“醒了?昨日辛苦你了,还该多睡一会子。”儒荣细语轻述。

子规见他这般贴心,忍不住甜笑出来,又道:“孩儿还在睡呢,要不要叫奶娘抱他出来?”

儒荣轻轻摇头,却将一封信压进子规褥下,子规不解,正欲抽出来看,儒荣将她手按住,急道:“现在别看!”

过后叹了口气,缓缓道:“将来有得是时间,慢慢看吧。”

子规更奇,便问:“大爷今儿是怎么了?卖得什么关子?到底里头写了什么?”

儒荣不答,将手伸到她面前,蘀她拂起一缕因睡乱了而垂下的秀发,口中喃喃道:“青儿,别说我傻,如今我想着,若早几年遇到你,那该多好?早个八年?又或是九年?”

子规心下别的一跳,九年?九年前是什么时候?楚家灭门之际!

“大爷今儿倒怪!九年前青儿还上呢,大爷就遇上了,也必看不上我这个黄毛丫头。”子规强作镇定。吐出一句来。

“不,”儒荣摇头,“就算你尚年幼,我也不会认不出你。只可惜,当时没见到你。。。。”

子规大惊,这话越说越不像了。似有什么事,正在被慢慢揭开面纱,脱去朦胧,现出真身。

“不过自然,小丫头我是不要的,不过收将下来,做个侍女也好。”儒荣见她面色大变。忽又掉转话头,开起玩笑来。

子规略感放心,疑惑之情却油然而生,儒荣今日这番表现,不像是无意。却好似有特别意味。

“是了,想必我这样的,也只能。。。。”子规话正到这里,儒荣一把按住她的手,不叫她再说下去。

“我唯愿,自你幼时便可守护,待到大些,便可相识,再大些。又可相知,及花样年华,恋恋相爱,至白首老去,终可厮守一生。这样方得我心,少一分。少一秒,也不是全部。”

儒荣的话,叫子规心生不安,这不像他平日为人,平白无故,他决不会这样说话。

“爷今儿是怎么了?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来,我叫奶娘抱哥儿过来,给爹瞧瞧,也省了这些话!”子规从面上强堆出笑来,正欲叫人,儒荣还是按住她,手里微微使劲,子规骇然不语。

“不看了,看过,只是舍不得。”儒荣丢下这句话,便起身,立在子规炕前,张了张口,终于还是没说出话来,转身就向外走去。

子规心里乱成一团,她不知怎么的,今日就是觉得不对,儒荣日日早朝,她从来没有这样提心吊胆过,今儿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她的眼皮直跳,她的身子发凉。

“大爷!别走!”忽然她从炕上跳起来,来不及穿鞋,直接踩在冰凉,而酷硬的石砖地上,冷气从脚下升起,瞬间将她周身拢住。

儒荣缓缓回身。冲她笑了,又挥挥手,温柔回道:“快上炕去!地上凉,看冻着了!”

这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当日早朝退后,儒荣即带兵出征,这是他早已安排好了的,只是瞒着子规。

这日午后,等不到儒荣回来,子规才想起早起那封信,她从褥子下抽出来,打开见上头一过短短几句话:“哥儿的生辰时,便是娘的受难日,青儿,我蘀哥儿送份礼物给你,答谢你生育之恩。你想要什么?不要紧,我给你的,总是你最想要的。”

只这几十个字,再无他话。子规看过不明,正在踟蹰之时,外传人来,子规抬头,惊见竟是苏云东。

他堂堂正正从院门入内,不再如那日所见,乔装打扮。

子规不明这是何意,苏云东却是一脸凝重,站在她面前,犹豫再好,方才开口。

原来儒荣早几日已打探出苏云东是何人,以他的能力,这不是小菜一碟,他不想查便罢了,但伸伸手,真相就来了。

“这包信笺,是安儒荣给我的。原说不要让你知道,可我思来想去,若不告诉你,我心上不安,只怕你后半生,亦不得安宁。”苏云东递上一包东西。

子规颤抖着接过手来,她心中全是不详的预感,心都揪到嗓子眼了。

待到开时,见竟全是安怀阳与安儒荣,来往家信。

“这是最有力证据,有了这些 ,安怀阳再是巧言善辩,只怕也是回天乏力。”苏云东轻轻一句,将子规推入万丈深渊。

“是他给你的?”她低声问道。

苏云东看着她,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子规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原来安儒荣早将一切安排妥定。他将这些信交付给苏云东,就是怕子规心软,为了自己,不肯下决心,将一切旧债清偿。

楚家之事,乃命中注定之孽债,儒荣知道,自己母亲为还此债而亡,却依旧赎之不清,如今,正该轮到自己了。他不想将来儿子大了,还跟自己走同一条路,也不想以后日日夜夜,都无法抬头直面子规,楚青,那双抑郁而绝望的眼睛。

因此他帮她做了这个决定,这是个礼物,送给子规,送给儿子,也送给自己,将一切,从旧日恶梦中解脱出来。

子规将这些信捧此心口,脸色如死灰般惨白,感觉自己骨头里都结出冰来。

“他如今人在哪里?”

“西南战事吃紧,安儒荣自家于皇帝面前请命,带兵出征。”

苏云东的话,将子规重重打坐在身后的凳子上。

“他是文官,如何会带兵打战?”

子规的问题,苏云东答不上来,他知道答案,可当了她的面,他就是答不上来。

安儒荣这一去,必是回不来了。

子规千般不舍,万斛愁肠,一时心如刀绞,五内俱焚。生活教会她冷口冷心,亦教会她绝情绝义,可总也不曾教会她麻木不觉,此刻为了安儒荣,这个仇家的儿子,她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

苏云东默默看她流泪,什么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说来也是无用,他对此再是心知肚明不过了。

按与安儒荣的协定,在西南战事进行之时,苏云东只是隐忍不发。待到捷报传来,苏云东便将所有书信,并芩如连人带物一齐呈上。

皇上自不必说,因接捷报,大喜之后,再见此事,又转狂怒。

铁证面前,安怀阳再难逃脱,他就有心,闵太师和太后也不答应,二下里夹应,安家复蹈楚家旧路。

安儒荣本人亦没逃过死运,只是他战死沙场,到底比父亲好了许多,原本他以为自己拼尽一死,希望可保父亲与家人性命,可到底人算不如天算,闵太师上回失了一招,如今,正好扳回一城。

太后更不必说,只叫安怀阳与应王偿命就是。皇帝本看在安怀阳并安儒荣多年君臣份上,欲网开一面,免安怀阳一死,最后无法,还是按例处死。

楚明柏,楚家冤屈洗清,重获清名。

安家子嗣,本应全部斩除,因安儒荣前方督战有功,其家眷可免一死,却全部流放出京,且其子孙,永不得出仕。

据长岭回来说,儒荣临死前,目光注视之处,只是眼前一蓬碧色青草,他不明这是何意,子规听后,却于心中陡然透彻。

记得鸀罗裙,处处怜芳草。

八年后。

暮春时节,草长莺飞,春色明媚。乡间田埂上,一个妇人正挽着上竹篮,送饭过来,远远见有个半大小子正在田里疯跑,她就喊道:“念荣!小心脚下!”

苏云东身着布衣陋衫,从地里直起腰来,见了来者,便自笑了,又道:“你来了正好,念荣,我说着你只是不听,好了,你娘来了,看你怎么办!等着挨骂喽!”

子规将饭菜放下,拉过跑得一头是汗的小子来,手里蘀他擦着,口中教训道:“说着你还不听!直落得摔了哭了,才得好呢!”

念荣撇了撇嘴,不敢跟子规强,只好对苏云东道:“大伯,平日你总帮我的,怎么今儿不帮荣儿说几句好话?看着我被娘骂咧!”

苏云东吐吐舌头:“我哪怕违背你娘?当我几个脑袋呢!”

三人一起笑了,子规搂过念荣,细看其眉眼,心想他越长越像他父亲了。苏云东见二人如此,一时作不得声,却将头偏去,只看远处山头,见林木蓊郁,芳菲丛生,细草葺葺,明翳甚浓,过后又将眼神飘向云端,见天上白云寥寥,萦萦绕绕,久久才方散去。

一岁荣枯一岁春,岁岁年年共此生。世间总有百样情,唯此关君难消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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