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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明月-第1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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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羔不由目瞪口呆:他不但要烧了欠单,竟然还要烧了账册他是当真要免了西州人的赋税之欠,还是已经算出世子今日早已布置好,就是要使人烧掉这些东西,索性他自己便先放了这把火?可是,乱民所烧,和他自己令人去烧,怎么能是一回事,这位裴长史难道是疯了?

几人动手之下,四百张欠单和一整袋的账册,转眼间化成了越来越高的火焰,那火光似乎直接照到了一千多人的脸上,让每个人的眼睛都变得明亮起来。

只有范羔的脸色越来越黑——世子待会儿就要到,他该怎么跟世子说?看了看依然神色平静站在那里的裴行俭,他忍不住怒道,“裴长史,今日这把火放起来容易,只是大军到时,我看你如何跟他们交代”

正要欢腾起来的气氛,顿时被这一句怒喝压得沉了下去。。。。

第33章与君无涉一劳永逸

裴行俭徐徐转身,看着范羔微笑道,“此事,与范城主无干,裴某今日既然敢做,来日自然敢当,不劳城主费心”

范羔指着下面的人群道,“那他们呢,大军无粮,难道不还是要从他们身上出?裴长史难道能保证届时我西州子民不用为交军粮而被搜刮一空?”

裴行俭摇头,声音清清朗朗的传出老远,“范城主此言差矣我大唐军队出征是为了保民,而非害民;要剿灭突厥叛党,不但是要令贼人伏法,更是要令西疆平定,所有大唐子民都可安居乐业。西州人亦是我大唐子民,可若按这欠单先去收缴了钱粮上来,其结果定然是大军未到,西州人已半数倾家荡产,这又岂能是大军出征以保疆安民的本意?”

“再说这均田制度,大唐推行此制,为的乃是令天下耕者有其田,人人勤力便可得温饱,却不是要令百姓为了虚名而食不果腹、家徒四壁。西州既无百亩之田,早便该按实授之田收取赋税,郭都护、柴都护当年所为,原是不知就里,而麴都护心存仁慈、体谅百姓,只是多少有些误会了前面两位都护的用心,因此才未曾调整赋税。”

“今日我烧这欠单,是因为西州百姓根本就不曾拖欠赋税,早便应该按亩计租,按户纳税,又何必留着这些欠单,令大家心中不安?”

范羔呆呆的站在那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你倒说得轻巧刚想开口,却听一声欢呼声不知从人群中什么地方响了起来,随即欢叫喝彩之声便轰然响起,震耳欲聋,良久不绝。东边把角上那些住在武城中的大户户主虽然不至于欣喜若狂,却也大大的松了口气,烧掉的欠单里自然也有他们的那份,那十来石的粮食、几匹布帛根本便不在他们心上,可一场动荡能就此弥于无形,无论如何都是好事。

一波*的欢呼声中,火光渐渐的熄灭了下去,只有灰屑被风一吹四下飘扬。看着那一堆灰烬,人人胸口都不禁澎湃不已。离火堆最近的,正是那十几位村正和里正,眼见裴长史负手站在那里,神情沉静坚毅,在阳光中几乎令人无法直视。最是性急的那位周村正,只觉得胸口的激荡难以抑制,突然猛的跪了下来,“小人先前误会长史了,请长史恕罪,多谢长史救我等于水火之中”

他这一跪,身边的那几个村正里正也立时跪了下来,纷纷道,“多谢长史”

裴行俭忙上前一步就要将他们扶起,后面的人群突然静了一静,随即越来越多的人跪了下来,转眼便黑压压的跪倒了一大片,“多谢裴长史”的声音越来越洪亮。

范羔侧身让开半步,脸色沉得有些发黑——这位裴长史,竟是要拿西州的赋税来市恩于民吗?他倒是打的好算盘他冷冷看向了裴行俭,却见他微微一怔,突然对着跪倒的人群深深的还了一礼,随即才直起了身子,“大家不必谢我,都起来说话”

眼见人群呼啦啦的站了起来,裴行俭的声音才再次响起,“诸位请听我一言,裴某今日所为,不过是做了身为西州长史应做之事,不值得诸位如此相谢。须知西州如今已经大唐疆域,诸位也已是大唐子民,从今往后,西州赋税也将推行真正的大唐制度,令人人有其田,户户得温饱,有钱有地者,要多尽子民之职责,孤老贫弱之人,则可尽承圣上之恩泽”

“其一,租调之量,从今日起,按实际田亩而出,每丁男出租三斗,每丁女出调半丈。日后每丁授田,亦按西州旧制,每丁授良田四亩,部田六亩,沙丘荒漠之地,此后一律不计”

也就是说,不但以前欠的粮帛作废,以后也再不用交那么多了?人群中压抑不住的发出了欢喜的低呼。裴行俭伸手向下压了压,众人忙都闭上了嘴,只听他又接着道,“至于地税,诸位或许有所不知,永徽二年时,圣上便曾下旨,令诸州以户缴纳地税,分天下课户为九等,从上上等到下下等各缴粟米青麦等五石到五升不等,西州自当如此据这几日清点,我已将武城几百户课户分好,其中上户约为一成,每年交粮为五石到三石,中户约为三成,每年纳粮两石到一石,下户为六成,每户纳粮七斗到五斗。”

此言一出,许多人心里便忙忙的算计起来,六成都是下户,那自己大约也是,那么日后一年的地税与租调加起来,只要交八斗到一石的粮食、半丈的布帛,比如今麴都护按三成实际收取的一石二斗还要少一些,这是何等的好事那些富足些的人家,则需要交一石三斗到两石三斗的粮食,与如今持平或是略多一些,却也比原来按理要一年交四石的租子,两丈的布帛要强得多——麴都护虽说不曾年年催逼着尽数交上,但看武城主那模样,却是一定要秋后算账的若按裴长史所说,此后便只要交上这些便可高枕无忧了,又何乐而不为?

这笔账原不难算,片刻的寂静后,便有人叫道,“这样交好,按此交租税,我等日后绝不会拖欠粒米寸布”赞同声随即便此起彼伏。

只有站在东角上那几十个人相视一眼,神色略有些不悦,有人却低声道,“咱们便是按上上户缴又如何?虽是比如今该交的多了一石米,却还省了一丈半的布帛,算起来还略省几十钱横竖这把火已是帮咱们省下不少了,总比让这长史催缴得西州大乱,咱们什么都做不成要强”他们这些人,原不会把这几石粟黍放在心上,只是不快于要比旁人多交而已,这般转念一想,心下倒也平了几分。也有人点头道,“我等愿意按此缴纳”

裴行俭的目光在场中缓缓扫过,看着这一张张露出真心笑容的面孔,轻轻的吐了口气,他早已反复算过,按如今这个法子交,武城的所收粮食恰好能和现在持平,富裕的乡村还能略增加一些。至于布帛这一项,如今实际所收其实也不过半丈,并无区别。只是因为可以比现在还少交些粮食的人家占了六成,而与先前的苛刻数目相比,便是上上户也并没有吃亏,大伙儿如今才会觉得如此欢欣鼓舞——说来能取得这般效果,第一要感谢的倒是这位范城主,若不是他今日做出这副铁面无私的模样来再三催逼,这武城百姓又怎会有如此死里逃生般的欢天喜地

范羔心里略微一转,也大致算出了这笔账来,脸色不由变得越发难看,裴行俭这般一改,官府似乎并不吃亏,但麴都护与世子先前所做的一切,这些愚民们还会有谁会念好?便是今日的自己,也成了衬托出他裴长史爱民如子的跳梁小丑他带着怒意的眼神,扫过欢笑的人群,落在了裴行俭的身上。

裴行俭却仿若一无所觉,笑着向这十几位村正招了招手,“各村诸户分等的单子我这几日都已列好,请各位看看是否还合适?若是拿不准,可以多叫几个村中素有威望之人上来一道看看。若有不合适之处,便与我说道说道。”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卷文书,每一张上都记着武城十来个村子每户人家所分之等,一一念了名字让各村村正上来领了。

有些村正并不识字,忙找到村中识字之人将名单念出来,也有人求助到站在一边同样笑容满面的差役。整个场地里顿时便热闹了起来,数十上百人一堆的围着这些人,说笑催促之声不绝于耳。

只听那户主的名字与分等一个一个的念了出来,大多数村落里都是少有上户,一些颇有奴婢牛羊果园的富户才会被定为中户,大多乡民都是下户里的上等,只有无奴婢牛马之产的贫户才会是中等下户,不用交地税的下下户则都是贫弱无依的鳏寡孤独,所谓不患贫而患不均,众人听到后来,更是心平。

范羔冷冷的看着越来越欢腾的人群,终于忍不住沉着脸走到了裴行俭身边,“裴长史,下官有一事不明”

裴行俭笑微微的看了他一眼,“城主但说无妨。”

范羔眼睛微眯,“长史如此一改,于西州都护府或无大碍,然秋季军粮之备,该如何解决,长史不言,下官心里终究难安,还望长史指教”

裴行俭的脸色极为平静,“范城主信也罢,不信也罢,此事裴某心里并无着落,不过事在人为,还有半年时间,大约总能想出办法。”

范羔惊讶的瞪大了眼睛,道了声,“你……”却不知该说什么了——眼前这位竟是胆子大到了如此田地?

裴行俭笑道,“范城主,你既然肯问我这句实话,裴某也有一句实言相告,今日之事,原是必有这一把火才能了局,我不放,自然也有人来放,于我并无区别,只是若是由我来烧这把火,他们……”他的目光转向下面欢笑的人群,“却至少能保得日后安居乐业,范城主,你身为武城城主,难不成愿意带兵来捉拿你的子民,或是眼睁睁看着他们永世生活在这赋税拖欠的恐惧之中?”

“在范城主的心里,就不曾对他们有过一丝怜悯?”

范羔怔怔的站在那里,突然间只觉得舌尖上有千斤之重,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他怎么不怜悯了?按照麴世子的计划,这把火一烧,会由他与世子一道出面,自掏腰包来帮武城人交上那四千多石的粮食与一千多匹布帛,如此一来,裴行俭就算今日逃得无恙,西州的税赋也休想再催缴下去,大军到时照样无粮无帛……

没想到裴行俭却自己放了这把火于他而言,虽然得了民望,却依然无法解决来日的困局,但西州百姓,的确是从此不必再受重税之苦。看他今日连分等的单子都已列好,便知这两日他下了何等功夫,只是算计的,却不是他自己……

范羔半晌才艰难的咽下一口唾沫,刚想说点什么,却见远处尘土飞扬,脸色顿时一白,世子来得太迟了

裴行俭也抬头看了那边一眼,微笑起来,“他来得倒正是时候。”。。。

第34章付之东流后发制人

两百匹骏马一路急驰而来,尘土飞扬,大地震动,便是正在兴奋中笑骂不休的武城人也终于惊讶的抬起头来。

马是腿长体健的突厥战马,人是全身戎装的西州府兵,奔驰间气势惊人,当先一匹马全身雪白,马上一名绯衣骑客,火焰一般的衣袂在阳光下飒飒飞扬,转眼间便到了空地边上,只是一眼看见乱哄哄的人群前那位正笑吟吟抬头看过来的裴行俭,不由一勒战马呆在了那里。

范羔狠狠的咬了咬牙,快步迎了上去,“世子,您怎么来了?”另外两百匹战马也整整齐齐的停在了白马之后。场地上的武城人顿时有些面面相觑——世子麴玉郎怎么来了,还带了这么多气势汹汹的府兵?

麴崇裕有些茫然的目光转到范羔的脸上,顷刻间便恢复了清明,冷冷的扬声道,“范城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昨日有人回报说,武城人心不稳,要多派些府兵过来维持秩序?”

人群中的王小仙本来正兴高采烈的大声念着周家村的单子,因念错了两个字,又被村民打趣了一番,见马队过来时自然也和旁人一般转头呆看着,直到听见这一声,才吓得一个哆嗦。略一犹豫,还是排开众人走了过去。

麴崇裕已经翻身下马,一张白玉般的面孔不知是沾上灰尘还是心情阴霾,比往日要阴沉许多,只是听到范羔压低声音三言两语把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慢慢的却变得更白了。

裴行俭站了片刻,见范羔已退下一步,才不紧不慢的走了过去,微笑着抱了抱手,“世子一片苦心,在下感激不尽。”

一抹异样的红潮顷刻间涌上了麴崇裕雪白的脸颊,身子也是微微一晃,范羔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的手臂,“世子,请往这边走。”

麴崇裕闭了闭眼睛,睁开时眼底一片冰冷,“是我多虑了,没想到长史竟有这般手段气魄。”

裴行俭轻轻点头,“世子一直是多虑了。”

两人目光碰撞在一起,一时都没有做声,只是旁边却突然响起了一个期期艾艾的声音,“启禀世子,昨日、昨日是小的听村民议论时说了些过激的话,一时有些拿不稳,这才让老黄回去报信……请世子责罚”

麴崇裕转头看着这名年轻的差役,脸上虽然没有表情,眼神却冰冷刺骨。王小仙的脸色顿时有些发白,讷讷的说不出话来,麴崇裕却突然吐了口气,脸上有自嘲的笑容一闪而过,“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王小仙呆了一下,万没料到自己让世子虚惊一场,却这般轻松就过了关,赶紧道了声,“多谢世子”低着头倒退几步闪到了人群中。

麴崇裕的目光在人群中缓缓扫过,那一张张带笑的面孔犹自散发着喜悦的光芒,看上去几乎有些刺眼,他怔了半响,突然轻声一笑,“裴长史,你说错了,我不是多虑,而是虑得太少,看得太轻。”

裴行俭沉吟片刻,还是轻轻摇头,“世子本不必如此,在下所求,与世子所求,其实并无差别。”

麴崇裕脸上的嘲讽之色更浓,“长史此言大错特错,长史之所求,与崇裕之所求,全然是南辕北辙,只是长史这把火,却把你我想走之路,都烧断了,断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长史这般气魄,崇裕万万不及只是崇裕也请长史好自为之,他日莫要懊悔,也莫要令今日这些视你为父母的西州民众,后悔莫及”

裴行俭声音平和,“问心无愧,则何悔之有?”

麴崇裕转过头来,上下看了他一眼,眉头轻挑,“也是,长史神机妙算,手段惊人,原是不用我等操心。”

裴行俭目光沉静的看向他,“世子有所不知,其实裴某对能否回长安并不在意,若世子不愿再入长安,想来也自有其他法子,又何必如此苦心行险?”

麴崇裕的脸色突然变得僵硬无比,漠然看了裴行俭一眼,甩开范羔的手,转身走回马边翻身上马,提缰挥鞭,竟是一言不发的绝尘而去,那两百名府兵立时也跟了过去。这马队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间便只留下一片扬尘。

裴行俭沉默的看着远去的马队,直到那个红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飞尘之间,才转身看向空地上的人群。在突然而至的府兵马队前变得沉寂的人群,早已重新活跃起来,王小仙正苦着脸跟身边的人解释着什么,在不时爆发出的笑声中渐渐脸红耳赤。

裴行俭的脸上不由也露出了笑容,回身看向范羔,“范城主,今日善后之事,两位参军会留下来协助城主,裴某也要先行一步。”

范羔心中正五味俱陈,闻言不由一怔,“裴长史这是……”

裴行俭微笑道,“麴世子走得太快,裴某本想与他一道回西州。”

眼见裴行俭带着西州的一干庶仆、衙役上马,武城人呼啦一下都围了过去,得知他是要回去向都护禀告今日的事由,再拟定公告遍发西州,有些急性的便要一同过去向麴都护陈情,被裴行俭笑着劝住了,“麴都护爱民如子,怎会不知各位的苦处?”又再三保证,乡民但凡有事均可去都护府找他,众人这才恋恋不舍的让出一条道来,目送着一行人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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