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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纱-第2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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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盈伸手摸了摸张问的脸颊,嘴角笑了一下:“相公晒黑了。”

“那边的太阳不辣,站在太阳底下也不觉得热,这样反而叫人不惦记遮蔽阳光,更容易晒黑。”

到底做了十年的夫妻,久别重逢之后张问心里面暖洋洋的,有种熟悉而亲切的感受,不过越看张盈越没女人味,他心里完全没有一丝那方面的冲动。

果真应了那句话: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这时张盈说道:“朱由校醒了的消息还没泄漏出去,知道这个消息的几个中,只有太监李芳的嘴最不严实……”

听到这里张问不禁点了点头,和她所见略同。

张盈继续道:“不过太后亲口对他交代了,如果消息传出去了就拿他是问,李芳倒是很听太后的招呼。”

“嗯。”张问的身体松垮垮地歪在榻上,大概是受了张盈那种放松感觉的影响。张盈的姿态也真是奇怪,平时总是给人没有骨头一样的感觉,软软的就像浑身不用使一点力气似的。

“相公是要休息一下,还是先去看太后和二娃?”

二娃就是张问的儿子张志贤的小名,张盈姐妹是南方人,习惯用这样的排行给孩子起小名。

张问想了一下,儿子是中兴末年九月生的,现在都满过五岁了,儿子长期住在西苑由太后照料,张问此前很少有空去看他,不知道他还认不认识老子这个爹……

“先去看看太上皇。”张问道。

……

朱由校住在南宫,在紫禁城的东北角内阁大库旁边的一座宫殿,以前英宗从蒙古旅游回来当太上皇的时候就住过这里。

两个太监带着张问进去,为了安全起见,玄月也跟在他的身边。玄月有些身手,就这宫里的太监十个八个对她都不在话下。

走进大门,就听见了“哗哗”刨木头的声音,张问忍不住问道:“太上皇的手艺还没落下啊?”

太监躬身道:“醒来没几天就做上了。一开始的时候太上皇想出门看看,李公公吩咐奴婢们不让他出门,太上皇也就不再说出门的事儿了,只要养心殿的那些木工物什,奴婢们就给太上皇搬来了。初时奴婢们以为不准太上皇出门他老人家会发脾气呢,奴婢紧张了好一阵,不料太上皇一点都难为咱们,而且什么也不问……”

张问默不作声,心道朱由校还能猜不出大权已经落入他人之手?他难为几个奴婢有什么用。

走到内殿门口时,只听得里面有个太监的声音尖尖地说道:“太上皇,张阁老来看您了。”

一个沙沙的声音:“张阁老是谁?”

“内阁次辅……”

“现在内阁次辅是谁?”

“张……问。”太监总算说出了张问的名字,这些小太监心里也明白得紧,知道谁有实力,所以都有些怕张问。

张问走进院子,只见朱由校站在一张横摆着的门板旁边站着,正转头看过来。朱由校的脸色苍白,头发有些枯,身子骨瘦得厉害,可能因为干活发热,连大衣都没穿。

“微臣内阁次辅张问拜见太上皇。”张问走到院子中,抱拳躬身说道。

朱由校怔了怔,上下打量了一番张问,满是凌乱胡须的嘴巴动了动,却把到嘴的话咽了下去……大概是张问居然没有下跪的缘故。他将手里的刨刀放下,声音沙哑地说道:“到屋里说,罗德友,把我的袍衣拿来。”

在张问回北京的路上,常常想起朱由校,想象和他见面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一副场景。张问甚至猜想朱由校可能会装疯,不过他身边有太监日夜监视,装疯并不容易,而且也要别人相信才有用……总之张问想象了很多种见面的情形。

他没有想到的是:和朱由校的再次相逢竟然是这样平淡宁静的气氛下进行。

张问顿时觉得世事有些沧桑,世间万物就是在这样的平静中缓慢地沧海桑田。

“坐吧。”朱由校坐到椅子上,一边让太监用温水侍候他洗手,一边招呼张问。

房间里烧着无烟炭,暖烘烘的,摆设用度一点都不差,显然在日常生活上没有人难为他……虽然曾经朝廷里的刀光剑影都是他一手造成的,无数的人死在他的手上。

“臣谢恩。”张问说罢在椅子上坐下。

两人沉默相对,都不知该从何处说起,也许是该说的话太多了。

“当今的皇帝是谁?”朱由校总算淡淡地问了一句,“罗德友他们告诉我,我在床上睡了七八年。但问起他们当今皇帝,他们都不愿意说,我也没有为难他们。大概是当今皇帝不让他们说的,我难为这些奴婢也没有用。”

张问道:“当今皇帝是永历皇帝。”

张问只说年号,不说名字,倒不是想故意隐瞒,而是他作为一个臣子的身份,直接说皇帝的姓名是不合礼法的。当然他就算直呼其名也没人能治他的罪,不过张问在官场浸淫了这么多年,很多东西早已形成了习惯。

“朱慈炅吗?”

张问道:“前面的年号是中兴。”

朱由校的神色有一点变化,但随即就重新黯淡下去,他拨弄着茶杯盖子,好像在想什么事情。

事情其实很简单:他的儿子中兴皇帝当时还是个婴儿,大权只能在太后和权臣手里,现在也不知是死了还是被迫退位了,新君继位后权臣张问没有因改朝换代而下台,这事情就很蹊跷了。

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张问这样曾经在前朝手握大权的权臣,新天子是不能容忍的,唯一的可能就是大权仍在权臣手里,连新天子都奈何不得。

朱由校的神情黯淡,脸色愈发憔悴。

段七七 牢笼

薰炉里焚的香清香缭绕,火盆里的木炭偶尔会发出一声丝丝的轻响,房间里很安静,一如朱由校的表情。

朱由校颓然地说道:“事到如今,我也没心力去想天下大事了。我现在是万物皆空,可惜我并不太信神佛,否则倒是有心思皈依我佛。还好有院子里那些小玩意,干活的时候我觉得很好……嗬嗬,每个皇帝都希望自己的王朝延续万万年,所以才称万岁,但是我从来知道那只是一句口头上的话而已。大明立国已有两百余年,就像一个人终究会老去……当今的皇帝我不用问也知道是个孩童,有的话他说了天下人不会信,张问,我把帝位禅让给你吧。”

禅让?当张问听到“禅让”这个词时,顿时砰然心动。不得不说,在帝制社会中,皇位对几乎每个人都有巨大的诱惑力,张问也不能免俗,要说他不想当皇帝实在有故作清高之嫌。

朱由校说得对,让当今的小皇帝“禅让”没有任何意义,一个孩子知道什么禅让不禅让,如果朱由校这个太上皇下诏的话,作用不小,在一定程度上肯定就增加了张问称帝的合法性。

在中国的儒家普世价值观里,君君臣臣是很重要的价值体系,下臣谋位,叫做篡位,在道德观里是完全不合法的……当然,实际上这种道德无法阻止谋朝篡位,历史上经常发生,不过毕竟它和名正言顺相违背,每个图谋大位的皇帝都会设法寻找合法的理由。

“禅让”是上古时期可能存在的权力交接方式,虽然在后世的各种太平盛世禁止议论这种观点,但人们也知道这么回事(明朝中期就有人把这种东西用在党争上,弹劾别人宣扬先古禅让,居心叵测意图不轨)。因此,如果由朱由校来承认张问的合法性,那将对他的政权名声起到很大的积极作用。

张问惊喜之余,突然嗅到一丝危险的味道。

危险来自他的直觉,这种直觉来自他的价值观:天上不会平白掉馅饼。

朱由校为什么会平白禅让帝位?对他有什么好处?他是朱家的人,别人要谋夺他们的天下,难道还真想帮着别人?

张问急忙收住喜悦,装作不安的样子道:“太上皇此言让臣惶恐不已。”

朱由校摇摇头道:“从你一进门的礼节只是弯腰打拱,我就知道张问你已是今非昔比。你看我现在左右一个信得过的人都没有,就连嫣儿恐怕都不是我的人了,没有她在内宫默认你的权位,你又如何稳得住阁臣的位置呢?”

朱由校倒是个明白人,如果没有张嫣认可张问的权位,情况不应该是现在这样,要么张问早已下台、要么他就早已篡位。

张问心道:汝妻子我养之,汝无虑也。

朱由校道:“我已无能为力,不如顺水将帝位禅让给你,我也好安享富贵……现在我想起来,三国里面那个刘禅其实是个明白人。”

“太上皇的这个见解与微臣略同,微臣也觉得刘禅是个明白人。”

张问一边说话,一边心道:如果让朱由校下诏禅让,那天下人都知道朱由校醒来了,这时候难不保有许多旧臣遗民将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张问不动声色地寻思着其中玄机,有时候换位思考是最有效的方式:假设现在我是朱由校,目前我最大的障碍是什么?是我被身边的敌人控制了,外界根本不知道消息,无论做什么都没有办法。那么我第一步要做的就是无论用什么方法,首先要让天下人知道我朱由校还活着,已经醒过来了。

想明白这一节,张问恍然大悟,原来朱由校说“禅让”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能把他醒来的消息告知天下的人呢?

朱由校见张问低头沉思,又不动声色地问道:“张问,这些年你主持朝政,都用了些什么政策啊?”

他是想引导张问说出自己的功劳,想让张问自我膨胀,认为自己够资格当皇帝。

张问也不点破,便将“中兴新政”、装备革新、训练百万新军等数年来的大事都一一叙述了一遍。

朱由校听罢赞不绝口,称张问是力挽狂澜的第一人,“万历后期,那时候我还是皇长孙,当时我就在想,大明朝延续至今,各种利益关系已是错综复杂,实难理清,没想到你竟然办到了,你是我大明朝的功臣。”

对于大明这个王朝来说,张问当然不是功臣,哪里有意图攫取别人社稷的功臣?不过他并不动声色,只是放松地坐在椅子上,饶有兴致地听着朱由校说话。

要是在以前,就算皇帝赐他坐,他也只能用屁股轻轻沾着一点凳子边缘做出毕恭毕敬的样子,哪里敢像现在这样大模大样地坐着?

朱由校又说道:“如果我大明朝一直处于内忧外患状况下,迟早有一天会被人夺国。夺国的人是汉人也就罢了,就怕像蒙元鞑子那样的蛮夷入主中原,搞得民不聊生百姓水生火热。”

“太上皇是指建虏么?”张问又想起了《大明日记》。

朱由校点了点头:“要是咱们自己乱了,建虏说不定可能趁虚而入。”

张问试探道:“建虏的武力可比不上当初成吉思汗时的蒙元,太上皇认为建虏那点人有能力攻下我大明朝么?”

朱由校苦笑道:“人心难测,也难不保很多汉人会投降过去,如果投降更有好处,人们就会认为投敌叛国是天下大势。”

张问沉默不语,人心趋利,很多简单的事情也只会有少数人明白。他想起有些汉人投降之后提出“亡国与亡天下”的说辞,厚颜无耻地为背弃祖宗寻找理由,忘本竟然可以正大光明地说成是正义了?可见什么道义都是摆设和工具,真正能注定大势的还是一个利字。

“太上皇放心,建虏现在大势已去。”张问道。

这时候他在想,如果自己是个忠臣孝子,当初没胆子暗算朱由校,极力效忠使他可以长久掌握国家大权,那么说不定朱由校也可以维持住大明的统治。

但张问不是忠臣,所以现在他和朱由校实际上是敌人……张问突然觉得世间事有时十分可笑:真正懂自己的知音人,很可能就是自己的对手和死敌。

张问站起身道:“太上皇安心调养身体,臣先行告退。”

朱由校忙道:“张问,我从鬼门关转了一回,现在别无所求,就想多些日子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他一边说一边指着门外的木工物什。

张问道:“对了,微臣突然想起一件事,如果现在太上皇的处境换一个人,换成您的皇弟信王,他肯定不会说禅让的事儿。”

朱由校怔了怔,“朱由检?如果换作他会怎么办?”

张问苦笑道:“他可能会痛骂微臣,也可能会寻短,但绝不可能愿意禅让帝位。”

朱由校品着这句话,颓然坐回椅子上。

张问走出南宫,周围的巍峨宫殿雄伟壮观,砖石路面一层不染,紫禁城让人感受到庄严神圣,这样的构造和氛围耐人寻味。

忽见黄仁直从内阁衙门那边迎面走过来,走到张问的面前沉声问道:“大人去见太上皇了?”

“嗯。”

“太上皇……”黄仁直看着张问。

张问道:“太上皇提出想禅让帝位,以求保得身家退享富贵。”

“禅让?”黄仁直摸着胡须皱眉沉吟片刻,“大人,绝不能同意!太上皇一旦下诏,天下人都知道他醒来了,平白增加局势动荡的可能。”

张问默然不语。

黄仁直又急道:“大人应当机立断,立刻下令处死他,向外宣称驾崩,反正他已昏迷七八年了……老夫看太上皇绝不是刘禅,从要禅让帝位这点便能看出他十分危险,留下就是后患!”

张问回顾四周,紫禁城很安静,高大的建筑之间只有微风荡漾,除此之外几近死寂,张问不由得叹道:“这皇城确实是一座牢笼。”

黄仁直一时没明白张问何故有此一叹,只是面有急色道:“大人,此时万不可有妇人之仁!老夫知道大人与太上皇曾有君臣之义,太上皇对大人有知遇之恩,也许下不了决心……但是,宫阙争斗向来不能讲情义,试想唐太宗李世民连亲兄弟都能杀,不照样成为千古圣君?”

这些东西张问当然明白,他看着不远处会极门(今协和门)外面的玉白台阶,心道这宫殿里的每块石头都曾经染过鲜血吧?

张问道:“黄大人放心,我现在还说什么情义不是太矫情了么?”

只是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觉得这紫禁城实在寂寞,寂寞得让人喘不过气来……难道是因为和朱由校有惺惺相惜之感?

黄仁直道:“有大人这句话老夫就放心了,大人要早下决定才好。”

黄仁直自然着急,名垂青史是他一生的梦想,如果张问称帝建立新的王朝,他就是重要的开国功臣,无论什么版本的史书都不可能遗漏他的名字和事迹。

张问仍旧在观望周围的景色。初冬的风一起,天气该越来越寒冷了。

段七八 大剑   

张问在内阁办公楼上的套间里睡了一晚上,可能是太累了,起床时已到了中午,在胥役的照顾下收拾了一下,又吃了午饭,这才走出办公楼。

内阁院子里静悄悄的,几颗槐树的叶子掉得精光,阳光毫无遮拦地照射下来,张问抬头看时,光线晃眼,久睡后的脑袋一阵眩晕。

他从辽东回来后一直没回家,就住在内阁里,这地方是他办公时间最长的衙门,熟悉的地方让他安心;官吏皂隶都井井有条地做着自己的工作,秩序让他心情平静。

只是他站在阳光伸懒腰的时候,突然想起几年前那次叛乱,乱军攻打紫禁城,冲进内阁把里面的官吏都杀了个精光,记得当时到处都是尸体,血流遍地……此时张问都仿佛能闻到一股子血腥味。

“取我的剑来。”他回头唤一个胥役。

过了一会,胥役就取来了张问的牡丹重剑,双手呈到张问的面前。张问没有直接接剑,而已抓住剑柄,缓缓地将重剑从剑鞘里抽出来,剑鞘还留在胥役的手里。

发黑的剑身在阳光泛着金属光泽,那个胥役忙将腰弯得更低,他的心里一定有些恐惧。

张问当然没有杀人玩的嗜好,他提着剑走到院子中间的一颗槐树下,看着手里的大剑站了一会,看见这把剑,他就想起了张嫣,因为它是张嫣送的。

如果杀掉太上皇朱由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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