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冈底斯遗书-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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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之间的秘密,从来没有人知道过。只是那年拆庙,他躺在庙里不出来,被人往外抬时,他挥舞着仅剩半截食指的手哭喊:神灵在此莫放肆放肆遭惩治看我手指和弟兄都埋在了冈底斯抬他的人并没有细听他的哭喊。这是他第一次说出冈底斯,但没人知道冈底斯是谁,也没人想知道冈底斯与他到底有什么关系。也许只有我每次路过这里时,想问他这些问题,但每次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问题神圣,我担心这样随便开口,会不会轻慢神灵?

    但他绝对是能看穿别人心思的人。他终于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我。像是领到一张被施了魔法的符,我接过他递来的图片,然后快快离去
第7节,
    书桌旁的墙上,挂着那张合影。

    合影里所有人都沐浴在高原强烈的阳光里,他们的笑容像是被凿子刻在脸上,鲜明,无法改变。那次阿里之行后的一两年,我们曾联系不断,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联系逐渐减少,偶尔通话会重提那次旅行中的某个故事,但更多的只是几句简单的问候。到了后来,人人都为生计奔波劳碌,事情越来越多,相互间的问候,却越来越少。几年以后,我竟和合影里的所有人,都失去了联系。

    死者真的会在我们中间吗?

    朗刚通过电子邮件发来一张死者照片。死者面容枯槁,肤色漆黑,双目深陷,额间有茧,头发板结成手指粗的一绺一绺,如拖把上污黑垢腻的布条看了死者照片,我长舒一口气。我推断他是长期在藏区托钵远游的流浪汉,或者是翻越了喜马拉雅山脉,从印度、尼泊尔来朝觐圣迹的苦修者。在去阿里的路上,我不止一次见过这样的人。

    死者与合影上的人无关。我心里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那他为何要藏着与自己无关的合同?

    妈妈端着油灯上楼时,夜已很深。就在我疑惑电灯这么亮,妈妈为何还点油灯时,却发现阁楼上所有的光其实都来自妈妈手中的这盏油灯。油灯上的玻璃罩,透彻明净。

    妈妈将油灯轻轻放到桌上,然后站我身旁,和我一起端详那张合影。

    “他们都好吗?”她轻声问。妈妈知道合影上每个人的名字。当年往墙上挂这张合影时,她问过我上面每个人的名字,从此再没忘记。

    “你们曾经一起朝圣,神灵会护佑每个人。”见我沉默着转身朝箱子走去,妈妈就这样自言自语。

    箱盖掀开的那一瞬,我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奇怪味道。木枪、泥偶、弹弓、手抄本,第一次遗精时用的纸巾箱子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在仔细地翻找和嗅闻后,我终于确定那神秘气味是从铁皮糖盒里窜出。铁皮糖盒锈迹斑斑,面上的漆绘已模糊。我费很大劲,才把它撬开。一股甜瓜的香味扑鼻而来。糖盒里,一个拳头大的金色甜瓜,新鲜光洁,就像刚从藤上摘下。甜瓜上伏着一只白蛾,白蛾慢慢展开翅膀,它先小心扑闪了两下,然后突然光一样飞了出去。金色的甜瓜立刻变得暗淡,快速地发黑,腐烂,转眼化成一滩淤泥粘在盒底

    我第一次从头至尾目睹一件事物,在瞬间由鲜活走向腐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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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第一天
    甜瓜的香味很快就烟消云散,房间里重又恢复淡淡的霉变味道。我抬头去找那只白蛾,它已不知飞往哪里。

    我找到了那个黑色的笔记本。笔记本封面上“冈底斯攻略”六个美术字,是我当年自己写上去的。我不敢轻易打开笔记本,怕它也像糖盒里的甜瓜,转瞬化为淤泥。

    从我的情绪中妈妈感觉到了什么,她转身轻轻朝楼梯口走去。

    “妈妈,你看到那只白蛾了吗?”我听见自己在大声问妈妈,那声音发自我十岁时的嗓门。

    妈妈站在楼梯口,似乎并没有听见我在问她。她的思绪仍留在那张合影里。

    “这缘分一万年才修成。它不会那么轻易消失。”说完这话,妈妈就下楼了。

    翻开“冈底斯攻略”时,我听见了黑暗中纸页枯萎的声音,嗅到空气中弥散的时间衰老的味道:*米*花*书*库* ;http://www。7mihua。com

    “当时,我只知道自己正走向旧书摊,还不知道自己也正一步步走向古格。那是个彩霞映满天的傍晚。

    “我遇见了古格——夹在书页里的古格,夕阳中金黄的古格。那一刻,忽然明白:在目光所不能及的天之涯,有一个我终将要抵达的早晨,或是黄昏。那一刻,忽然明白:在我生命的源头,自己与古格曾有过一个不可违的约定,而古格就在这个遥远的约定里,等着我”

    飞往拉萨的最后一张机票

    “明天飞往拉萨的航班,只剩这一张票了。您确定要,是吗?”航空公司订票处的小姐语调迷离,梦幻。

    “是的。”

    真的还能回去吗?

    第一天

    阿古顿巴

    这次到达拉萨,与二十年前那次到达拉萨,是在同一个日子。

    这是到了“阿古顿巴”后才知道的。
第9节,
    “阿古顿巴”是我入住的旅馆。入住“阿古顿巴”,完全是因为它的名字,这名字能让我回想起许多往事。然而让我确信“阿古顿巴”与我记忆中的往事有着真实的联系,则是因为遇到那位围着白丝巾的女子。

    不过,要遇到围着白丝巾的女子,还需再等上一个多小时。

    出租车在一条幽深的巷子前停住,司机瞪着眼睛问我:“你确定住这儿?”

    我转头看了一下四周。北京路上人来人往。虽然是夏季,但许多人仍穿着冬装。巷口站着四个战士,两个抱着枪,两个拿着盾牌。他们正盯着我这边看。拉萨的阳光下,明与暗永远都泾渭分明,没有过渡,所有灰秃秃的中间地带都被省略,即使是在女孩柔嫩的脸上,或是婀娜轻盈的桑烟上,明暗之间仍有锋利的边界,明亮处斑斓耀眼热烈似火,黑暗处神秘莫测阴冷发抖

    见我最终还是拿起后座上的包,司机说:“你说的那家旅店就在巷子里。这一带全是老建筑,不安全,感觉不好就赶快换!”说完他就一溜烟走了。一路上,司机一直在讲前些天发生的那起火灾,他说同样的事已经连着发生了好几起,预防措施那么严,为什么还会这样,真让人想不明白。

    巷子深处走来一队巡逻兵。我贴着墙根站住。他们迈着一致的步伐,从我面前走过,头上的钢盔闪闪发光。

    巷子里有些冷。并不陌生。当年的那个旅馆,会不会也在这?那是凌晨,拉萨街头寒气袭人。同行的人下车后纷纷散去,只有我扶着背包不敢轻易挪动双脚。头像灌满了铅,直往下沉。脚像充足了气,飘飘欲升。几天几夜的颠簸,让我如一幢随时都能坍塌的危楼,不堪一摇。一辆出租车在身边停住。司机问我去哪?我说随你吧,只要能让我睡去。司机扶我上车,拉着我在拉萨的夜海里穿行

    “阿古顿巴”的服务员用英语招呼我,她们说不会讲汉语。办理住店手续期间,她们一直没有抬眼看我,包括递给我钥匙时。

    后来,出租车司机把我送进了一家旅馆。直到两天后的一个早晨,一阵歌声将我从昏睡中唤醒。太阳热辣辣的熨在脸上。睁开眼睛,窗外的树上挂满金灿灿的阳光。轻轻下了床,庭院里伊甸园般清澈安详

    眼前的一切,似乎仍在当年,只是院子里没有歌声。树下斑驳的阳光里,一个戴着宽沿遮阳帽、围着白丝巾的女子,匆匆而过。她胸前挂着的那块琥珀色饰物,每微微一晃,都发出迷人的金黄光泽。是牛角板?如果是水牛角板,那么迎光细看,是能看到里面的一道道年轮的。这是黄青告诉我的,她有一块琥珀色牛角板,她还曾数着上面的年轮对我说,这是九岁牛的。

    斑驳的阳光洒满女子的裙子时,我确信,这阳光,这树荫,我曾在里面穿行过。我与她一定在哪见过。许多年前?或是前世?

    一种感觉,恍如隔世。
第10节,
    楼梯边的墙上,挂着一溜老照片。照片上那些身着藏式戎装的士兵,穿得有些臃肿,手里拿着样子古怪的武器。

    高原反应一直没有出现。这意外得令我惊喜。

    “阿古顿巴”里,似乎只住着她和我。

    她如仙人,忽隐忽现,不留踪迹。

    直到听见旅馆屋顶上传来的朗读声,我才忽然发现,原来这个女子和当年山口看着同一本书:

    “产生故事中这个人物的时代,牦牛已经被役使,马与野马已经分开。在传说中,这以前的时代叫做美好时代。而此时,天上的星宿因为种种疑虑已彼此不和。财富的多寡成为衡量贤愚、决定高贵与卑下的标准。妖魔的帮助使狡诈的一类人力量增大。总之,人们再也不像人神未分的时代那样正直行事了。这时世上很少出现神迹。阿古顿巴出生时也未出现任何神迹。只是后来传说他母亲产前梦见大片大片的彩云,颜色变幻无穷。而准确无误的是这个孩子的出生却要了他美丽母亲的性命,一个接生的女佣也因此丢掉了性命。阿古顿巴一生下来就不大受当领主的父亲的宠爱。下人们也尽量不和他发生接触。阿古顿巴从小就在富裕的庄园里过着孤独的生活。冬天,在高大寨楼的前面,坐在光滑的石阶下享受太阳的温暖;夏日,在院子里一株株苹果、核桃树的阴凉下陷入沉思。他的脑袋很大,宽广的额头下面是一双忧郁的眼睛,正是这双沉静的、早慧的眼睛真正看到了四季的开始与结束,以及人们以为早已熟知的生活。当阿古顿巴后来声名远播,成为智慧的化身时,庄园里的人甚至不能对他在任何一件事情上的表现有清晰的记忆。他的童年只是森严沉闷的庄园中的一道隐约的影子”

    “阿古顿巴”,一个智者的名字。正在朗读的女子,她叫什么名字?

    循声来到对面的屋顶,像是走进了一场旧梦。屋顶上,还是原来的那副模样。矮墙根摆放着的那一排盆花,还是原来那几种,紫色的风铃花,黄色的金盏菊,红色的藏波罗花从这里望出去,眼前也还是一片片晒满阳光的屋顶,它们连在一起,中间夹着金碧辉煌、烟雾缭绕的寺庙金顶

    “阿古顿巴”就是当年我住过的那家旅馆。这令我有了仿佛与老友久别重逢的欣喜。其实它不曾变,变的只是与它无关的人和事。

    朗读的人已不知去了哪里。只留下一屋顶的阳光,温煦宜人。

    药王山经墙下面长明不灭的酥油灯。酥油灯在藏传佛教信徒心中十分重要,它传达着无限的虔诚和祈祷,可以让活人和逝者的灵魂得以交流和沟通。经书上说,点酥油灯可以使火的慧光永不受阻,排除障视和愚昧之黑暗,获得智慧之心。
第11节,
    刑警朗刚

    离开“阿古顿巴”旅馆,走出长长的巷子,再穿过北京中路,然后沿措美林街走约十分钟,就到了大昭寺广场。

    大昭寺广场与八廓街相连。八廓街像个巨大漩涡,吸引着拉萨城,甚至整个藏区每一个角落里的人们。人们从四面八方而来,在此汇成一股浩大的洪流,围绕着古老的大昭寺,不停旋转,循环往复。

    裹挟在人流中,顺时针绕大昭寺走约十分钟,就到了玛吉阿米。玛吉阿米,据说是六世达赖仓央加措的情人,一个美丽的女子。但现在,玛吉阿米只是八廓街上一处普通的喝茶场所,谁都可以进去坐坐。

    玛吉阿米是一幢面积不大的两层藏式楼房。上到楼顶,我在东北角找了个位置坐下。抬眼看见红山。红山是观世音的道场,布达拉宫也在那里。天空蓝得令人不敢多看,怕灵魂掉进去出不来。邻处的屋顶上,插着风马,在飘,也像在招手。o米o花o书o库o ;www。7mihua。com

    我要了壶甜茶。

    阳光照在身上,像盖了床棉被。到处都是热烘烘的太阳味。太阳不公,它把最辉煌最温暖的部分,一古脑儿全给了这儿,如一位有私心的母亲。墙头放着几盆花,长得像康乃馨。只要朝外一探头,就能看见八廓街。在八廓街杂沓的脚步间,有朝圣者在磕长头。一次次双手合拢伸向天空,再一次次纵身匍匐以额叩地,他抬头望天时,我看见他额上流淌的血。他卑弓的身躯,只在匍匐于地的那一刻,才会无比挺直。即使转过身来喝茶,我仍能听见他手套板在街石上划过时的哗哗声。这声响无法被淹没,也无法被忽略,在纷扰喧嚣的闹市,它特别锐利,直刺人心。刑警朗刚后来告诉我,有人认出,那个死者也曾经在八廓街上磕长头。

    刑警朗刚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两分钟。他在我对面坐下,又要了壶酥油茶。

    朗刚从黑色公文包里抽出一个薄薄的塑料袋。袋里装的是一页纸。

    他将塑料袋递给我,说你看看。

    袋里的那页纸,已成灰黑色,中间的十字折痕,将它分为四片,周边破损不堪。拼合的纸片上部分,有几行字,字迹模糊。下部分是签名,占去了纸片的一多半。在那几个签名里,我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这就是那份合同。

    我拿出那张合影。

    朗刚翻拍了合影,然后和我一起根据合同上的签名,一一对应合影上的人。
第12节,
    朗刚每念一个名字,我就在合影里把他找出来,指给他看。排除掉三个女性,照片上还剩五个男性:两位藏族司机,达娃和丹增,合同上没有他们签名,这份合同与他俩无关。但朗刚并没有放过这两人,他根据合影上的人像对他们身高进行了推测,达娃、丹增与死者身高明显悬殊太多,比死者矮近十五公分,面部特征也存有很大差异。剩下的是我、胡超和罗益。

    胡超和罗益的身高,与死者基本吻合。

    “在高原上风吹日晒,再加经受冰霜雨雪,一个人可以在很短时间内将外貌特征手术般改变得面目全非。何况二十年?”朗刚说,“但是身高基本不变。”

    “死者有脚趾头吗?”我问朗刚。

    朗刚愣了一下,他没有回答我,而是递给我一沓照片。是死者的特征照,在殡仪馆里拍摄的,有死者躺在冷柜里的全身照,也有各部位特写。在死者的脚部照片上,可以清晰看到他的双脚十趾健全。

    死者不是胡超。

    罗益?难道世上真有这种力量,它能将一个青春四溢激情飞扬的英俊青年变成死者这副模样?我不相信。

    “会不会是一个不相干的人?他捡到的这张纸条?”我对朗刚说。

    “他把这张纸条当命一样珍藏。好几年前就有人发现他收着它。没有包,也没有箱子,他就把它一直放在胸前的口袋里,汗水浸过,雨水淋过,都烂成这样了,还收着。纸条不会是捡来的,它一定和他生命里的某见事情有着非同一般的联系。除了这张纸,死者身上没留下任何其他更有价值的东西,连一分钱也没有。虽然还不能确定死者就在这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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