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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之灯-七堇年-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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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关于这一切的诘问,在体验了由此派生出的所有痛苦以后,却始终没有获得确切的答案。     
    是在扎么措摔伤之后的第一个夜晚,在卡桑和扎么措都睡着了的时候,吉卜突然对她说,仁索,你跟我来。     
    她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暧昧邀请感到无端兴奋。跟随吉卜进入他的帐篷。在那帐篷里面,她再次看到了那把根卡琴,以及帐篷中间熊熊燃烧的火焰。没有带面罩的男子,面孔棱角分明。     
    她嘴角因为惊讶而微微嗫嚅。她说,你说过,我不能知道,是谁治好了我的病。     
    男子微微地皱了一下眉。他叹了气,说,你还是什么都不懂。    

《大地之灯》 轻轻地闭上眼睛   
    6   
    卡桑背对着她,突然发问。你为什么喜欢吉卜?     
    仁索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最后她说,因为那天,我看到他的手里,有一把根卡琴……那是我曾经见过的。     
    卡桑对这莫名其妙的回答感到不解。仅仅因为一把琴?她又问。     
    仁索不再说话。她轻轻地闭上眼睛。说,卡桑,你别问了。因为连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卡桑没有再问。因为她看到仁索的眼角,似有泪水滑落。     
    三个人耐心照料,扎么措的伤势好转得很快。他能够试着下床走路。卡桑沉默寡言地照顾他,仿佛是一种理所当然的义务。他时不时会像那天晚上一样,伸出手抚摸卡桑的脸庞。卡桑总是迅速避开。少年一再用含义不明的笑容望着她,问,你为什么要躲?     
    几天之后,四个人准备继续上路了。已经拖延了很长时间,寨子里的其他人,早就应该在夏季的牧场扎下帐篷了。他们往遥远的山头赶路,扎么措和两个她们俩坐在马车上,吉卜骑着马走在前面。     
    卡桑看着一望无际的原野,略有怅惘地回忆起,在那个大雪刚停的夜晚,跟在爷爷身后盲目赶路的情形。她的腿陷在雪地里,跨出每一步都无比艰难。脚踩在积雪上嘎吱作响的声音,在万籁俱寂之中,异常清晰。     
    耳边是扎么措大声地唱着古老的歌,声音桀骜而稚嫩,似幼鹰一般。     
    若东方不升起太阳,     
    西方冰川不会融化,     
    不会有玛旁雍措湖,     
    不会有茂密檀香树,     
    不会有绿色鹦鹉鸟。     
    若没有动听的鸟鸣,     
    便无雪域美妙歌声……     
    壮观的落日过后,黑夜接踵而至,星辰布满苍穹。日复一日。在某个深夜,卡桑在沉睡中依稀再次感到一只手抚过她的脸。她突然就醒过来,但是依然不知所措地闭着眼睛。因为感到羞耻与紧张,她咬紧了嘴唇。她听见扎么措问她,你睡着了没有。可是她默不作声。接着扎么措又说,说,卡桑,你长得真漂亮。我要娶你。     
    之后的夜晚,卡桑一直都睡得不踏实。尽管她对儿女情长之事毫无了解,但是她本能地提防着扎么措,生怕什么事情发生。     
    又经过了几天的前进,他们终于到达。连空气中都充满了夏季牧场水草肥美的清香。站在远处了望,大小的帐篷稀疏散落在草地上,一群群牛羊悠然吃草,缓缓走动,如云朵般飘忽不定。这辽阔而祥和的大地,仿佛天真的婴孩,安眠在苍穹郁蓝的怀抱之中。她在很多年之后回忆起,原来这里的生活之所以泰然,是因为人们无法看见时光。因此姿态静止。     
    7     
    夏季牧场的生活更加繁忙。卡桑背着大背篓拾牛粪,背篓要高出她的头。晋美已经出去放牧。日朗家的牧羊犬大声狂吠,卡桑立即赶过去,不知是什么事情。     
    是一对年轻的旅行者靠近了帐篷。卡桑喝住了大狗,看见一个女子走到她的面前,对着她举起了相机,欲要给她拍照。卡桑抬起头看见这对年轻的旅行者,惊奇地打量着他们的穿着,头发,旅行包,以及手里的相机。她摁下快门,卡桑都不由得一惊。女子拍完照,笑容明媚地对她说,小姑娘,你长得真漂亮!     
    那个女子说的话,卡桑一句都听不懂。但是她看到女子对她打出手势,示意她过来。卡桑怯生生地走过去,女子便温和地笑着,伸手要抚摸她的脑袋。这对于藏族人来说是十分不礼貌的行动。扎么措见状,远远地就朝着她喊,嘿,你在干吗!声音很凶,吓得女子连没听懂都立刻缩回手。     
    扎么措骑着马迅疾地跑到她们跟前,身手敏捷地翻身下马,对着卡桑说,你拍照了?笨蛋,你有影像留在人间,你的灵魂就升不了天啦!     
    两个旅行者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正想举起相机趁机给这少年再拍一张,却被这少年莽撞地挡住。他冲她吼叫,不要拍照!说完抓起卡桑的手扭头就扬长而去。两个旅行者莫名其妙,但是暗自被这少年的派头给逗乐了。卡桑头一次被扎么措抓住了手,她轻微地表示挣扎,但是无济于事。一路上她被扎么措拽走,却频频回头看给她拍照的女子,看到女子留在原地,笑容仍然非常明朗。     
    到了晚饭的时候,卡桑走进帐篷,赫然看见两个旅行者已经坐在席上,日朗满面春风地把他们当作客人盛情款待。扎么措低头不语。女子看到卡桑走来,面露喜色,大方地对她打招呼。     
    那一顿饭,日朗和那两个旅行者显得极为激动,他们各自操着自己的语言打哈哈,交流不通便只会喝酒。大碗的青稞酒,甘冽辛辣的液体,令人兴奋愉悦。     
    日朗开始趁着酒兴唱歌跳舞,女子仰起头看,笑容明朗,这来自内心的天真愉悦。她拍手打节奏迎合。她身边的年轻男子则看着她,脸上有淡漠的笑容。     
    卡桑却目不转睛地凝视她白皙的皮肤以及精致的五官,以及她的恋人无言的沉默的脸。     
    帐篷外面暮色正浓。     
    迁徙到夏季牧场之后,她仍然是与仁索住在一起。那天晚上,两个旅行者扎好自己的帐篷,便安置在她们旁边,准备就地歇一晚。     
    卡桑在做事的时候,看见了他们的蓝色防水布帐篷,她自然是觉得非常的惊奇。忍不住扔下了手里的活儿,想去看个究竟。     
    女子看见了帐篷外面的人影,便撩开了小气窗。两人的目光相遇。女子微笑着问道,小姑娘,你在这里干吗?     
    卡桑听到陌生的语言。柔和的,异乡的,并且是女性化的。她不回答,只是摇了摇头。女子从帐篷里面钻出来,打开了帐篷的帘子,让卡桑看个究竟。红色的羽绒睡袋,汽油灯,大的登山包,水壶,小本的书籍和笔记本,刀,手机,指南针,地图,特制的轻铝画板,以及大捆的颜料,刀笔和纸张。     
    卡桑感到无比的新奇。却因为羞涩,红着脸跑回了自己的帐篷,再也不出来。    

《大地之灯》 不要丢下我一人   
    第二章    
    当我无法安慰你,或你不再关怀我,请千万记住,在我们菲薄的流年,曾有十二只白鹭鸶飞过秋天的湖泊     
    ——简桢《四月裂帛》     
    1     
    跟我一起走,简生。不要丢下我一人。那里美得超出你的想象,我摄影,你可以画画。     
    他们从俄罗斯回来的那一年,由画展协会应邀去藏地高原做艺术写生。简生并不十分甘愿,辛和却要劝他同去。用多年来习惯性的姿势,抱住简生的头,紧贴在腹部。她的手,一直抚摸他的短发。辛和压着声音说,简生。我年少的时候,有一年春节,我们一家人去雍和宫。大人们都在拜佛,手里呈着香,三跪九磕。大人们说雍和宫非常灵,许的什么愿都能够实现。但是我觉得俗气,站在殿外,不曾跪拜。我心里暗自说,每一次,我都离幸福只差那么一点点。后来我想,或许菩萨把那话当成是我的许愿,真替我实现了。直到现在,我依然是离幸福只差那么一点点。     
    所以。简生,你一定要跟我一起走。就像是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都一起走过来一样。简生,你便是我的幸福。她恳切地说。     
    辛和停顿了很久。她急切地看着简生的反应。他一如往常,英俊的面孔之下神情涣散,有时候使人看不到希望。干净瘦削的脸却是很多年都一直没有改变的模样。她非常的熟悉。     
    他亦是用多年来习惯性的语气,面对她的恳求,最终都答应下来。好吧,我们一起走。简生说。     
    于是她就欢欣地露出满足而甜美的笑容。一如一个天真少女。却不矫情。简生心中自是清楚,她的确是内心天真善意的女子。一直处于懵懂之中。只要简生给她一点配合,她就有无限欢心流露。因这是她的爱。     
    而他看着她从细小之处获得的欢欣与甜美,不知为何,常常感觉心酸与疲惫。    
 
《大地之灯》 某个夏日黄昏   
    2   
    童年尾巴上的某个夏日黄昏,他刚刚从水泡子捉鱼回来,远远的,黄虎就大声地吠着,猛烈摇着尾巴欢迎他。男孩飞奔着进门,大声地叫着,婆婆,我回家啦!嘎吱地推开门,男孩却猛然看见,堂屋的方桌两边分别坐着婆婆和另一个陌生的女人。他感到奇怪,但是并未发出不礼貌的唐突叫喊。他只是不说话地站在那里,等着婆婆告诉她这个女人是谁。     
    婆婆站起来,说,孩子,来,过来瞧瞧你妈…     
    他愣着了。说,婆婆,您说什么?     
    婆婆眼里忽然噙了泪水。孩子,来看看你妈……你亲妈……     
    女人站了起来,握紧了双手放在小腹前面,带着尴尬而含义复杂的笑容,眼里却有了泪。孩子,妈妈来看你了。女人朝他走过来,远远就伸出了手,似要迫不及待地抚摸他蓬乱的头。男孩愣着一动不动。     
    女人小心翼翼地靠过来,像是靠近一个多年不曾愈合的溃烂伤疤。男孩看到她的眼泪已经滴答滴答地落了下来,双手急切并且犹豫地抚摸他的头。她似乎想要说很多,但是话到嘴边,却哽咽着泣不成声。孩子。她叫他。     
    女人的手在他的脑门儿上磨娑了许久,脸上渐渐露出某种如释重负的笑容。她的手是母性而柔软的。却令他感到陌生。     
    孩子问,你是……我妈妈……?那你说,我叫什么名字?     
    女人说,你叫简生。     
    他说,简生!?……不对,我不叫简生。婆婆和学校的老师不管我叫简生……你不是我     
    妈妈,你认错了。     
    女人苦笑了。简生,你是我的儿子,我没有认错,简生,是你爸爸给你取的名。     
    男孩问,那么我爸爸呢?     
    女人说,你爸爸他走了……     
    黄虎的叫声一直在外面隐隐浮现。月色已高。土房子前面的田野渐渐浮出一层浓郁的沆瀣水汽,烧苇蒿的气味夹杂着被一日的晴朗晒透的泥土的香气蔓延到了堂屋。方桌上摆着的那一碗粗茶已经凉了。     
    在很多年之后他依然能够记得那个晚上。     
    那是简生记事以来第一次见母亲。     
    两天之后,他被母亲带走。那个声称是他母亲的女人一直牵着他的手,走出院子。他只觉得这一切太唐突,内心竟惶恐紧张得手心直冒汗。男孩看见婆婆倚在门柱上怅惘地看着自己,精瘦的粗糙大手蜷着举高,却挥不动,只是停在半空中。清晨的浓浓的雾气渐渐湮没了婆婆的脸。黄虎拼命地狂吠着,声传百里,整个空旷的田野上只有雾气与黄虎的叫声相互交织。而婆婆越来越远。     
    男孩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拖着母亲的手死活不走了,母亲束手无策地停下来,他就机灵地趁机挣脱了她的手,朝房子奔了回去。婆婆!婆婆!……他拖着哭腔,撕心裂肺地喊。     
    母亲看着孩子跑回去。木然站在原地潸然泪下。     
    于是事情又不得不被耽搁下来。两天的时间里,孩子在婆婆和陌生母亲的劝说下,最终点着头同意离开。他惊惶地恳求婆婆一起走,但是老人沉默地摇头,浑浊的眼睛里噙着枯泪。老人叹息着说,走啦走啦,人都该走啦……声音沙哑而凄惶,像是失群的大雁在暮色中的悲鸣。     
    临别之前,男孩亲自给黄虎套上粗绳子,把它栓在家门口。黄虎叫着,拼命往前蹦,木桩子被摇得剧烈晃荡。男孩使劲摸它的头,说,黄虎,往后你好好地听婆婆的话,我回来看你,你要是不听话,再去踏庄稼,我就不跟你吃狍子膀!黄虎……可不能忘了我……黄虎……     
    狗儿渐渐由狂吠挣扎变成了低声呜咽,声音委屈的。滚圆的黑眼睛里面闪着光。     
    于是又是一个清晨,女人带上孩子,坐了一天的汽车,再坐了一趟火车,然后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在火车上,孩子一直坐在窗边的位置,带着惊惶而猎奇的深情,出神地看着窗外飞快闪过的风景。     
    而这女子眺望着北方以北,一时间忽然明白原来一切从未曾消逝。在阔别了那么多年之后,她终于获得足够的勇气重返旧地。这旧地是北方的湿润而遥远的草甸子,是清晨久久不曾弥散的袅袅雾气,是回荡在野地里的鸟鸣,是秋日的山岭里大片的金色树林。是她的青春。     
    她曾经以为那片草甸子已经不再存在了。随着青春年华的模糊惨淡的影子,一同消逝在时光某个静谧的角落,等待不期年的某时某人,怀着盗墓一般的的莽撞和好奇,敲开一只只棺椁的厚重腐木。然后,一具具光彩早已不再的青春,便在历史的愧疚中重见天日。其中最普通的那一具,便是自己。    

《大地之灯》 疯狂并且悲剧的年代(1)   
    3   
    那个疯狂并且悲剧的年代。是愚昧,理想,热血,愤怒,仇恨和诗人的温床。童素清,一个标准意义上的老三届,在十八岁的年纪上,离开了京城,像是搅在鲜红滚烫的动脉里面的一粒晕头转向的细胞,被历史的洪大血管输送到了远离城市的北国之乡。红色的血液隐喻着最莽撞和无知的牺牲,它轰轰烈烈地往前奔涌,呼地一声,扔出几粒细胞,撒种一样任其遗落在一处广寒的蛮荒天地。     
    她只是这些细胞之中微不足道的一粒。     
    那年她和一些素不相识的年轻人一起到北方插队,挤了两三天的火车,又换乘军用大卡车,途中补给的时候,停留在三江平原的农场。     
    这些城市来的年轻人,眼睛都赫然被那坦荡开阔的天地给擦亮——天空与白云如同是浮着白色冰山的深蓝色大海,阳光是清凉的,撒满了无边无际的田野以及夏日的水泡子。各色的野花咋咋呼呼地沿着水泡子的周围镶了一圈。青草的叶面亮得如同上了一层釉,那鲜绿色湿淋淋地,流淌到岸边,仿佛水泡子的碧波便是岸边青草染成的。     
    而田野无边无际,青色的麦地在风的反复抚摸之下层层翻滚着柔和的麦浪,大豆地和苞米地的田垄条条排列,无比壮观地蔓延到地平线尽头。漫长而深黑的条条田垄之间作物旺盛生长,亦是一张经纬细密的巨大的网,纹丝不漏地覆盖着知青们的青春岁月——这土地有着极为血性的原始姿态:即使道道田垄被拖拉机的铁耙梳理像发丝般丝丝顺直,土地本身仍以它的无限宽广藐视着人们蛮横无知的改造——除了黑得渗油的肥沃,它本来就贫瘠得一无所有。     
    这是北大荒开发成熟的田野。许多的知青连队在这里扎根。而她面对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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