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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当时已惘然 吴越-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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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块美元工资,还有小费,算起来比奖学金还多呢,厉害吧?”
许鉴成心算一下,吐吐舌头,“厉害。”
“我本来也没想到这点,后来听说有个高我们几界的师兄,老婆本行念哲学,一起去的美国,发现读文科没出路,索性在学校里挂个名,一门心思打工,几年工夫,四五万都存起来了,还是美金,比老公都有钱。赵允嘉原来不就是学酒店管理的吗?那才叫专业对口呢。”许鉴成不由又佩服起来,从小到大,汤骥伟都是这样,一旦认定什么事情,三下两下就把来龙去脉理、得失利弊理个清清楚楚;细想起来,这的确对大家都有好处。
但他嘴上还是说,“好啊,原来你是想叫我妹妹去干活。”
“我这也是为她好,有得去美国,干嘛不去呢?”
汤骥伟说到这里又有点沮丧起来,“可她还跟我摆谱呢,一讲到将来,就‘到时候再说’,‘到时候再说’,她大概真以为自己能当明星吧。许鉴成,有空你劝劝她,否则,万一真的出了点名,尝到甜头,就更不得了。再说,我妈也不赞成她拍戏…”
“对了,你父母知道你们的事吗?”
“我还没说,不过总觉得他们应该有点知道,有一次我还听见我爸关着房门跟我妈说什么‘娶妇娶德’,还有什么最好要‘青梅竹马’,那说的不就是你妹妹?”
“我妹妹有什么‘德’?”鉴成不由惊讶起来。
“你不知道,她在我面前作威作福,在我爸妈面前就另外一副样子,要多乖有多乖,把他们哄得可开心了。前几个月我妈住院,赵允嘉去看过她好几次,人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女儿呢。”这样看起来,赵允嘉对汤骥伟应该也是有心的。
挂上电话,夜已经深了,鉴成沿着黑黝黝的巷子走回家去,高高低低、参差不齐的石子在他的手电筒光束里显现出来。他回想起刚才汤骥伟的话,决心过几天见到允嘉时跟她说一说,好好把握机会。毕竟,不是人人能去美国;说白了,以汤骥伟那样的条件,错过,也实在可惜。
转过巷口,前面一段就有路灯了,鉴成把电筒灭掉。透过梧桐叶,路灯的光影一片片随着轻轻的风声起舞。一年以前,就是跟允嘉一起在这样一个深夜一起走回来;那次她被人打了,委屈地拉着他的衣袖说“我害怕”。
他抬头凝视着树叶外苍蓝的天空,眼睛有点酸。要是允嘉将来真的跟汤骥伟走了,好处是从小一起玩大的,脾气都熟悉,汤骥伟无论如何不至于动手打女人;坏处是,从此,或许就很难再见到她了吧。
同在一个城市,快一年不见面,也并不觉得什么;可是想到她哪天会跑去一个远远的地方,一个自己或许一辈子也去不了的地方,总觉得心里有点不舒服。再一想,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太傻:起码还有一年呢,这么早就舍不得了,再说,她是去过好日子。
刚才汤骥伟问他,“其实你也可以争取出国,念文科的,就算去美国不容易,也可以去其它国家。”
他说,“算了吧。”无论去哪个国家,好像都要花很多钱,再说,他跟向晓欧已经讲好,他早点工作,她读研究生。他觉得这样就挺不错。
汤骥伟说,“你总是被她牵着鼻子走。”又反过来说,“也是,向晓欧就需要你这样的男朋友,她捏方就方,捏圆就圆。”这么多年,他对向晓欧始终没有多大好印象。
他想,也许自己天生性格如此吧。
几天后,他给允嘉的酒吧打电话,她不在,一个临时替工的小女孩嗲声嗲气地说“赵姐姐去医院了,她妈妈住院。”
他问清医院地址,马上赶过去,后妈躺在床上,两面胳膊和一条腿上打着绷带,赵允嘉坐在床边跟她讲话。
他听见赵允嘉问,“妈,你现在这么讲究,开始喜欢交响乐了?以前不就听听沪剧的吗?”
她妈轻轻地说了声什么,允嘉又是一句问过去,口气里不依不饶地,“喜欢得一个人去听到半夜三更才回家?那下次索性就买两张票,我陪你去好了,我也听听交响乐。”
她妈脸上一下红了起来,抬头正好看见鉴成,像捞到根救命稻草,满脸堆笑,大声招呼他进来坐。
原来,后妈前几天晚上去听交响乐,回来已经十一点多,在公司宿舍门外不远被一个喝醉酒的摩托车司机撞倒,本来其实只是擦过,不巧她那天穿了条鼓鼓囊囊的大花百褶裙,裙边让车轮勾住,朝前拖了快十米,司机听见她的尖叫才停下来,一看大事不好,当时就扔下她开溜,还是路边杂货店的老板娘后来看见了叫的救护车,又照后妈给的号码给赵允嘉打电话。
“想来想去,也就她一个人能找。”后妈讪讪地一笑,带点讨好地看向允嘉,允嘉却把头别开,唇边带着点微笑,望着床边小台子上的一束百合花,好像没听见她的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后妈好像开始有点怕允嘉;可能是因为年事增长,明白日后要靠她了,而且,在后妈的例子,恐怕也只有赵允嘉最可依靠。
后妈身上好几处擦伤,最厉害的是膝盖上擦去一大块皮,需要立刻做植皮手术,医院要交两千块钱押金。
半夜三更银行不开门,第二天又是星期天。允嘉给赵诗人打电话,诗人到黄山去和一帮文学青年座谈,新太太很干脆地说“手头没有现金”,最后是汤骥伟的爸用他的牡丹卡帮她们垫上了押金,早几天他发工资,加上卡里原有的,正好两千多块。
“小汤的父母真是好人,”后妈说,转向允嘉,“回头一定要好好谢谢他们。”
“我已经谢过了,”允嘉有点心不在焉,“我送了他妈一条金项链呢。”
“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怎么这个道理都不懂?”后妈瞪女儿一眼,但也没忘了问,“几K?”
“没K,包金的,不过样式不错。我拿得出来的,能有什么好东西?”鉴成知道那应该就是钱正的妈给的那条。
后妈望望她,叹口气,不再说什么。
鉴成又跟她们说了一会儿话,告辞的时候,允嘉送他下楼,两个人沿着医院长长的楼梯往下走,绕过一圈又一圈,下面层层的楼梯上零零星星撒着或大或小的人影,讲话声透过空气,带着回声,有点像是从远远的山谷里传上来,隐隐约约听见不知哪间病房里有小孩子哭,哪里又有女人在大声叫嚷。
允嘉一路捏着扶手,转过头来,“我知道我妈就是跟那个男人去听的交响乐,那束花就是他送的。那天,他一来,我妈就把我支出去了。”
“那你还问她?”
“谁叫她不承认。”允嘉看着他,带点恶作剧地笑着。
“医药费…够吧?”他有点担心。
她点点头,“应该不要紧,我妈这几年积了点钱。”说到这里,她停住脚,看看鉴成,又把眼光移了开去,脸色微红,“我的钱…我是说那笔钱…我存了起来,现在存款利息很高,”她顿了顿,又说,“其实,我总是想,以后自己开个酒吧。”她抬起头来,“你知道吗,鉴成哥哥,第一次去‘嘉年华’,我觉得那个名字就是替我起的,以后我开的酒吧,也要叫‘嘉年华’。好不好听?”她一脸热切。
“好听。”面对她的目光,他唯有点头。
他们说起汤骥伟。他说,“你别老欺负乌克兰。”
“我怎么欺负他了?”
“你没欺负过他?”
允嘉斜起眼睛冲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咧开嘴,笑了,“乌克兰是不是找你告我的状了?看我怎么收拾……”
“怎么样?还说没欺负?”两个人一起笑了。过一会儿,允嘉幽幽地叹了口气,“刚才我妈说她碰到车祸,想来想去就我一个人可以找。其实我也是,那天晚上,弄了半天……也就他一个人可以去找。”她摇摇头,垂下眼睛,不说话了,右手紧紧攥着楼梯扶手。
鉴成走到医院门口的车站,回头看看,允嘉已经消失在那幢巨大的白色建筑中。
他想:要是允嘉那天晚上去找他,他估计临时也凑不出钱来。允嘉不去找他,可能就是料到了这一点吧。
暑假结束,汤骥伟回学校,许鉴成去送他,在月台上,碰到了汤骥伟的父母和赵允嘉。他带去一张马拉多纳的画报,那是汤骥伟上次在他房间墙上看见,一口说很喜欢的。赵允嘉穿着件白底蓝花的连衣裙,白凉鞋,一头长发散在肩头,站在一根柱子边笑着朝他招招手,“鉴成哥哥,这儿呢。”
那一个刹那,在车站的人山人海里,好像时光倒流,回到了初次见面的瞬间。当时他们是陌生人,如今十年过去,熟识之后,却又有点陌生起来。
汤骥伟很高兴地接过那张海报,打开看看,又包成一卷,小心地放进随身带的行李包,“哥们,够意思。谢谢了。”
汤骥伟的妈顾自一个劲地嘱咐他去了学校以后别忘记晒铺盖、钱放好、好好念书云云,汤骥伟说,“妈,这些话你每半年讲一次,我背都背得出来了。”
“我每半年讲一次,你记住了吗?”他妈瞪他一眼。
“记……住……了………”汤骥伟带点撒娇地冲他妈拉腔拉调,一面劝他父母今年秋天下定决心去一次北京,“我陪你们爬香山,逛故宫颐和园,明年我要出了国,可就没那么方便了。不就是学生吗?毕业班怎么了?两个礼拜不看着,他们敢造反了不成?”
“哟,真是有孝心,再说吧,再说吧。”汤骥伟的妈被儿子哄得挺开心。许鉴成看见她真丝汗衫的领口上露出一条细细的金项链,挂件是一颗斜缀的心,顶端嵌了颗小小的水钻,样式很别致,映着夕阳的余辉闪动。他认出那就是赵允嘉从前戴过的那一条。汤骥伟的妈向来朴素,从来不喜欢首饰,这还是头一次看见她戴项链;他看看赵允嘉,明白过来,那是专门戴给她看的,看样子,汤骥伟的妈应该也是愿意接受她的了。
随后是汤爸爸例行的一大串,鼓舞儿子要“志在四方,高瞻远瞩,戒骄戒躁,励精图治”,然后“锦绣前程,指日可待”,他上辈子搞不好就是“中国成语大词典”。
赵允嘉站在旁边,手里拎着个藤编的小提包,安静地微笑着,一会儿看看汤骥伟,一会儿又看看他父母,汤骥伟却是没说几句话就看她一眼。她今天打扮得很漂亮,站在车站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十分引人注目;站在汤骥伟身边,算得上郎才女貌,难怪他父母最终默认了……漂亮女孩子总是讨人喜欢,何况许家同汤家两代交情,落难时也相互照应过。
临上车,赵允嘉从提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递给汤骥伟,“唉,给你当晚饭吃。”
“什么?”汤骥伟打开一看,叫了起来,“生煎包子?好极了,好极了!”他眉飞色舞地连叫几个“好极了”,弄得他妈嘀咕起来,“我不是早就叫你带半只烧鸡在火车上吃吗?你偏不肯,说太油,这又不嫌油了?”
“嗨,妈,在车上抱着只鸡啃,多难看,包子就不一样了,一口一个,吃完了擦擦手,干干净净。”汤骥伟冲着允嘉笑起来,“对吧?”
允嘉跟着笑起来,“我也是来的路上看见了,顺便买的,早知道,应该给你买只烧鸡,吃了管饱。”
可以上车了,汤骥伟的爸跟他一起上去把行李放好,然后自己再下来。坐的是卧铺,比较宽松一点,汤骥伟把车窗打开,两条胳膊撑在窗沿上,脑袋探出来跟他们说话。
火车快要开动,该说的话也差不多说完了,汤骥伟突然朝赵允嘉伸出胳膊来,“拉拉手。”
赵允嘉看看他,“扑哧”一声笑了,“干什么啊?”
“拉拉手啊。”汤骥伟把下巴枕在胳膊上,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伸着手,神色像个孩子一样。
赵允嘉脸红了,转头看看身边其他人,迟疑一下,也把手伸过去给他。
“我一到学校就给你写信,不,一到南京长江大桥就给你写信。”汤骥伟紧紧地攥着她的手。
“随便你。”
“你也要给我写信。”
“我知道了,”赵允嘉嗔道,“还不把手拿回去,车都要开了。”
那天从火车站出来,汤骥伟的父母先走,赵允嘉和他一起等车。
在站台上,赵允嘉斜靠着一根水泥柱子,把一只脚从凉鞋里抽出来,“这双鞋挤得脚痛死了。”
允嘉一手拎着鞋,一手伸过去揉脚,眉毛眼睛皱到一处去,鼻翼轻抽着。
“怎么不买双大点的鞋?”
“没用,我脚上长反骨,只要是新鞋,就一定会割脚,非磨掉两层皮不可。”
“反骨?”
“嗯,就是这根骨头,”允嘉跷起腿给他看脚后跟,“一般人都是平的,我的是凸出来的。
鉴成看了看她的,再看看自己露在凉鞋外的脚后跟,果然,他的是平的,而允嘉的脚后跟是微凸的,像个西游记里小鬼的三角脑袋莫名其妙长在了脚上。
他笑起来,“人家反骨长在后脑勺上,你倒好,长在脚上。”
允嘉再看看自己的脚,又看看他,笑了笑,说,“我同学的姐姐帮我看过命,说脚长成这样,将来会离开家很远,我跟她说,算错了,我本来就没有家。”话讲完,不笑了,低下头去,右脚踮在左脚上,手指勾着凉鞋的搭袢慢悠悠地把鞋子在空中转圈。
允嘉那几句话让鉴成记起早先她在医院里说的“那天晚上,也就他一个人可以去找”,那句话说的是汤骥伟;他从侧面看着她挺秀的鼻梁上微微沁出的汗珠,一小点一小点在夕阳里淡淡地发光,让他几乎想替她去擦一擦。他打起精神,说,“什么远不远的,这就像小时候大人骗我们说筷子拿得越远长大了就离家越远,吓得我们吃饭只敢捏着筷子头,你记不记得了?一点根据都没有。”
允嘉全神贯注地望着鞋带上那个小巧玲珑的水钻搭扣,把它在阳光里转来转去,翻了几个角度,凝视着它反射的五彩光,好像没听见他的话。过一会儿,突然伸手擦擦鼻梁上的汗,抬头对着他灿然一笑,“远就远好了,有什么了不起,反正我在这里老早就呆腻了。”口气里听上去很开心,像是终于下了决心后,满身轻松。
她这个改变让鉴成愣了一下,再一想,也是,如果将来跟汤骥伟在一起,可能真会去得很远。想到这里,他不由凝神地看着允嘉,这几年时间过得飞快,见到赵允嘉,她都会变一点,时好时坏,渐渐的,变到现在这个样子……长大了,更漂亮了,身材让他不好意思多看了,穿着端庄的连衣裙,留着淑女的长发,却肆无忌惮地把脚半搁在地上,把凉鞋捏在手里晃。
然而,从内心深处,她的肆无忌惮却反而让他有些高兴。他不理解这是为什么,却只是高兴。允嘉从来没有乖乖地买过生煎包子给他当饭吃……那才叫太阳从西边出来;即使哄着他在大冬天帮她洗了厚厚两套校服,也不过只是煎了两个很是差劲的荷包蛋给他,他提点意见,她还要顶嘴。但日后回想起来,他总觉得好像就该这样。这样的回忆,糖年糕一样的有嚼头,回忆里的她,便是年糕上酸酸甜甜的红绿丝,有时候还带点咸。
允嘉把鞋穿回脚上,用力地在水泥地上跺了两跺,突然叫了起来,“哎呀,怎么又……”
她弯下腰,用两个手指捻着小腿上的丝袜,抬头冲他愁眉苦脸地看看,“袜子又掉线了。”她指指提包,“你帮我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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