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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宫秋 落花逐水流-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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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下之意是,远赴匈奴王庭之事,还需圣裁,太后一介女流,做不得主的。汉宫的天下,到底还是皇帝的。
窦沅的声音极轻,却很沉稳:“阿沅一介女流,若然能为君上分忧,当是荣幸的。远出塞外,和亲匈奴,——阿沅愿意。”
“你什么意思?”皇帝倒是一惊。
她低头,几要将声音埋进了卷过的风里:“汉宫生我养我,阿沅自小长于太皇太后姑奶奶身边,如今……亦当是报姑奶奶养育大恩的时候了。”
“你不必——”皇帝道:“朕是说,你要‘报恩’,不必用这样的方式。”
“阿沅愿意,心甘情愿,”窦沅猛地抬起头来,“但,阿沅并非别无所求!”
皇帝一怔。那女孩子的语气神态,竟在某一瞬间,与窦婴约略重合。原是这样血脉相承的骨气,自有其一番道理。古来帝王治世,能灭其形,却不能灭其风骨,魏其侯窦婴,往年皇族宴酣时,他竟敢当面拂逆太皇太后之意,到底有着几分骨气,阿沅尽得其脉。
“哦?你倒是说说,”皇帝笑道,“你有何求?朕洗耳恭听。”
她瘦小的身骨明显抖了一下,皇帝怀疑看错了,疑是风吹的猛,将阿沅直要掀了去。她那么瘦,那么小,柳枝纤腰,迎立在风中,怎撑得住呢?
她却跪了下来。
皇帝皱起了眉头。
“妾……妾有最后一个请求,”窦沅声线微颤,“……此一去匈奴,辞别长安,再见不知是几时,妾……妾想见一见长门陈氏……”她生怕皇帝震怒,措辞极小心:“阿沅只怕至死也回不了长安了!望陛下成全!”
皇帝脸色果然很难看。
四下里静肃。连杨得意手心底都攥了一把冷汗,这一着险棋,已无退路。
皇帝冷笑:“好大的胆子!”音量拔的极高,震得八面清风都颤抖起来;凤尾一簇细小的剪影仍在墙垣下轻摆,虫蚊仍躁动;天幕下却极悄静,静的仿佛连星子都要悄悄埋了头脸……
“望陛下成全!”
她竟不哭,反而迎视皇帝;一改先前的柔弱,那样……逼视皇帝。
皇帝竟觉有些意思了,这女子,眼睛里透着窦婴的气概!他居高座,众人抬着辇,离地有数尺,这个角度,是俯觑阿沅的,皇帝摆了摆手,示意御前小侍将辇子放下来。
肩辇稳稳落地,皇帝竟亲撩了帐幔,惹得一众小侍紧张起来,慌忙执扇驱蚊。
“你过来。”
他伸了手,示意窦沅御前说话。
阿沅微愣,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皇帝。
月色下,她眉眼清和,实在是个美人胚子,轮廓被宫灯散出的暖晕打的极柔和,大抵世上美人皆是相似的,她的脸上,竟有几分……某人的影子。
皇帝略一怔。
“你想见陈后?”
皇帝的语气里嚼不出味道,帝王向来没有真心,此一言,不知情分是深是浅。又像是……下了个套子,让她钻呢?
她不止眉眼有几分陈阿娇的影子,连眼底那份倨傲也像足,窦沅此刻反而没的半丝畏惧,沉沉稳稳地回答皇帝:“陛下,她不是‘陈后’,您的陈后,早被您一道恩旨,给废了。椒房殿里住着的,才是皇后。”
皇帝怒极反笑:“谁借了你胆子?窦沅,朕紧着要你好,你别不识抬举!”
窦沅低头不说话。
皇帝倒有几分琢磨不过来了:“你甚么意思?朕怎么猜不到呢,——你要去匈奴,以见陈阿娇一面为条件?你去不去匈奴,与朕又有何相干呢?须知,朕从无一刻是怕过漠北犯境的野狼的!”皇帝嘲讽道:“拿这个做条件,你未免太蠢!”
窦沅有些稳不住了,她毕竟不是陈阿娇,打小儿便敢冲撞皇帝。凭胆子肥,所用也有限,更何况,面对面的,可是雄才大略的帝王!
刘彻忽然伸了手来,往前抵着窦沅后背,再一用力,阿沅整个身子前倾,险些支不住。再抬头时,君王龙颜正威,那双野心勃勃的眼睛,正抵她面前。
他笑道:“也不是不可以,你还有可以用来与朕交换的筹码,——窦沅,你为朕做一件事,朕便可以答应你的条件。”
她忽然像看见了希望:“答应让我去见阿娇姐?”
皇帝点头。
“甚么事?”
“一桩,极危险的事。”
第60章 梨花满地不开门(4)
皇帝的眸子里掬着一丝清冷,嘴角却仍挂笑意。他伸开手掌,似掬着空气,却几乎要抵到窦沅额前。
他做了个手势。窦沅轻轻退开。然后,皇帝喉间微一动,道:“摆驾——宣室殿。”杨得意领会,示意窦沅让出一条路来,窦沅亦乖乖跟随御驾。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
杨得意素来擅揣圣意,知皇帝这么个意思是,定要窦沅去了宣室殿密室,细细问话来,才将要差遣窦沅做的一桩“极危险”的事,诉与她。旁的外人,自然是一概不知的。
他原是只知会了窦沅,要须使个法子,教皇帝怜惜她,与陛下靠得近了,方能有机会行他们商议的“计划”,将陈阿娇磨镜之事的真相说与陛下,——这自然必须陈阿娇亲自开口,层层剥丝来,一则能使陛下不难堪,二则足可取信。
皇帝突然“杀”出的一招,却让他们措手不及。不知圣上肚里端的如何曲折,那——“极危险”之事,指的是?
——她窦沅尚有何可利用之处呢?
月色晕融的罅隙,窦沅眼波微转,恰恰巧,与杨得意对视了上。
两者皆唯唯。
跟随御驾,行去了宣室殿。
辇子停下,早有御前人迎了出来,青琉地面跪了黑压压一片人:“迎陛下回宫——陛下长乐无极!”
皇帝连哼都不哼,径直入了殿。守值宫人奉上早已准备好的香茶,皇帝挡下:“不必,朕不渴。”因觑见了窦沅,才道:“赏窦沅翁主。”
宫女子应“诺”,向窦沅奉上香茗,窦沅一时不敢接,这碗口可都是皇帝御用的,怎敢?
皇帝别有深意地笑了笑:“你接便是,朕如何可怕?朕不吃人。你要为朕办事,只怕无法全身而退,朕还不舍得一只碗?!”
窦沅不知怎样鬼使神差接了一句:“陛下吓唬我?您小瞧我的胆性,便别指着阿沅为您做事!”
皇帝蓦地抬起头,眼底掬起一股子兴味,这丫头,不知几时……竟与那个人这样贴近……连脾性、语调几乎都要一样了。
阖宫众人皆退下,杨得意领着阿沅随皇帝入了暗室,小意将暗门锁起,轻敲了敲,小声道:“陛下,奴臣这便退了?”
“去吧。”皇帝连眉都不抬一下。
只剩了他们这样两个人。
那桩“极危险”的事,皇帝迫她立誓,今生不准说与第二人知。窦沅仍愣着,稍缓时,才仰起头,仔细地、小心地打量这位雄才大略的帝王。她当真是,不认识刘彻,或者说,她从来未曾认识过刘彻,他……竟如此筹谋深算。
“在想什么?”皇帝眼底拥簇着一团笑意,问道。神情轻淡的好似,这真是一桩“极危险”,却又“极小”的事。
“在想……陛下御赐的香茗,阿沅果然受得起。陛下命阿沅去做如此危险之事,果然是要命的。”
“你怕了?”
“言‘怕’,阿沅便不配做窦氏子孙。”
“那尽好,”皇帝笑道,“总比让你出塞和亲匈奴要好吧?”
“那未见得。”
皇帝哈哈大笑:“朕从来不知道,窦婴的女儿,竟如此果敢实诚!”
“未必女子如此便算果敢的,比阿沅厉害的女流之辈,多的多,”她终于绕回了最先的目的,将皇帝捅了好深一刀子,“许多年前,陛下尚未践祚,先皇未入地宫那些天,停灵白虎殿——妾听父亲说过这个故事,那年白虎殿上面对群臣责怒而目不斜视的两位女子,可都比阿沅果敢得多。”
“哦?你父亲可什么都与你说?”皇帝似强忍怒意,仍笑着。
“不过讲一个故事罢了,哄哄阿沅,没甚要紧。”
皇帝沉了沉:“窦沅,你可以住嘴了。”
“诺。妾遵上谕。”她不卑不亢。
从宣室殿出来,便坐皇帝亲随的辇子离开汉宫。汉宫廊腰缦回,屋室千洞,未必容不下她留宿的,是她执意要回,皇帝挺好奇她这怪异的执拗,却只笑笑,遣了亲随送她出宫。
因这宫里,于她而言,已无亲人,最疼她的姑奶奶也落了地宫,熟悉的长乐宫却住了陌生的人,连阿娇姐姐也不在了,她不愿冰冷地夜宿。不似小时候了,回府误了时辰,便索性留下,长乐宫的镂花宫灯罩里,融着最暖的蜡。
临走,她不忘提醒:“陛下答应的事,莫要忘。”
“朕答应过什么了?”皇帝一顿,看着她。
“妾接了陛下这差使,可不比远出匈奴更苦?您……不食言才好。妾只想与阿娇姐姐再见最后一面。”
皇帝没说话。
那便是默认了。窦沅没再逼迫。毕竟君上面子要紧,不能硬教他说出那个不想说的名字。
心里胡乱想着事儿,辇子已停在魏其侯府门口,窦沅轻打了个呵欠,道:“放辇吧,我自个儿进去。”
宫里小侍轻轻落下辇子,顾虑倒是周全的,自不能真等窦沅亲去敲门呀,已有小侍上了前,剌剌敲起了门:“宫里来人!请府上开门!”
开门迎出的竟是她的贴身侍女,因觑见那侍女神色不太对劲,窦沅心忖大抵府上是有了事儿,又不欲宫里御前的人打探到些甚么,因回头向抬辇诸人道:“你们先回吧,尽受累了——”再吩咐侍女:“去捉些钱份子来,给陛下跟前的从侍们犒赏犒赏……”
窦沅小意闪进了门,管家此时才出来,替她招呼打发了御前抬辇人——窦沅躲门后,轻拽了拽贴身侍女的衣袖:“有何事?”
侍女也极乖灵,知道窦氏家族当此景况下,全家大族前程俱不乐观,全不能漏半点破绽的——因瞧了瞧大门外,抬辇人尽散了去,才敢大胆向窦沅道:“翁主,您可回来啦!有个怪模怪样的人,来府上寻了您好几回——”
“什么人?”连窦沅都心觉奇怪。
“这倒不知,”侍女摇了摇头,“那人说,他本不是要来找您的,——只这天下,有一处是他去不得的地方。他去不得,所以便要‘去’咱们的魏其侯府……您说奇怪不奇怪?”
“去不得……”窦沅愣了神,似在自言自语,她正踱着步,又咂了咂这三字的味儿,忽地像是恍悟到了些什么:“这世上还何地是旁人‘去不得’的呢?偏只剩……这巍巍汉宫了。”
原是那人,竟要去,皇宫。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鶗椎拇笫至竦。∈至竦。≌媸瞧拼蠓牙病。。_^
第61章 梨花满地不开门(5)
窦沅摘了风肩,往厅里坐了好久,捉着扇又走又望的,直似要守个人。贴身的侍女小桃见她这般,因问:“翁主在等谁?”
“你说呢,”窦沅道,“我只觉心里惴得很,像要发生甚么似的。谁来寻我?”因这侍女跟随她多年,厅里又都是窦府忠心耿耿的老家人,她也不作隐瞒,直言道:“我猜那人也许是父亲生前好友,只怕有重要事要托付呢。如今窦氏一门获罪的获罪,下狱的下狱,府中只剩了没主意的妇孺,有些话,也不便外传了。真要有什么事,我哪扛得起呢?那来魏其侯府上寻人的,想来有极重要的消息须带给府上主事人——”说到这里,窦沅叹了口气:“如今这府上还有甚么主事人呢,这主事人,可不就是我。”
此言颇叫人心酸。连小桃听了眼眶都发红。当真是好凄惨的光景,与昔年窦府一门高升的荣光相比,实实教人感叹。
小桃因说道:“那人真若有要紧事,寻不到翁主,自当还来的。咱们派人门口守着,便不怕错过了。”
窦沅点头。管家已出前道:“翁主且宽心,奴去守着吧,便是苍蝇打咱们府上飞过,门前留了会儿,奴也要将个请进来……”
窦沅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老管家便出去了。她忽地想起了什么,问小桃道:“你亲见了那人?他长甚么模样?”
“看不清呢,”小桃回道,“那人戴了好高的帽,绦子系得极紧,挂一件黑色披风,——这样热的天哎,不怕捂痱子来。好生奇怪。他低着头,像不让人瞧认出来似的。黑天黑地的,直把整个人都裹了起来,谁瞧得清呢。”
窦沅心里犯嘀咕,这人如此行事,只怕当真有难处,魏其侯府上招惹了这么一个,到底是好是坏呢?
小桃端了茶来:“好清凉的,翁主润润嗓子。外头有老管家守着呢,不怕漏着什么。”
外头风声簇簇,好半晌,紧夹着急促的脚步声卷了进来。窦沅放下茶杯,眼色直往外漏,小桃会意,因迎出前,才没走多久,又退了回来,向里头高声:“翁主,管家领了人来啦!”
窦沅立时站了起来,心头似立了个针尖,愈抖愈疼。好不紧张。
那人立在廊下,月色拖了颀长的影子流进来,好挺拔的身姿,腰间绦子来回地晃,荡的整个影子都模糊了来。似在水间要漾开了。
窦沅迎出去,脚步一走一颤。只觉一股熟悉感扑面而来。她并不知风衣下那人是谁,却莫名觉熟悉。
那人回过身来。
她扶着门框,痴痴地立着。
“小翁主。”那人说,笑意在轻轻淡淡的三个字间漾开。仿佛唇间卷有余香。他的音色那般低软,软的就像这一层浮在夜下的月光。
公子温如玉,大抵世上只配形容他。
窦沅吸了吸鼻子,很快红了眼眶。整个人像被雷击中,痴站着,一瞬间脑中已无思绪,飞花落叶、灯火万家,都只成了凝固不动的远久时光。她的手却开始抖,肩胛起伏,抽动的极厉害……
上一回见他,是甚么时候?
“为什么……”一出声,满腔的哽咽:“为什么要回来?”
“我有事,要见他。”他笑了笑,抬手缓缓摘下兜帽——这个动作只进行了一半,被窦沅慌乱地阻止:“不!不要……这里虽是府上,但……人多口杂,你,不应该!”她惊觉自己太高声,仓促压低声音向他道:“还是小心好……小心为上。”
他停了动作,向窦沅笑道:“阿沅,我须见见他,只能来寻你。”
“这儿……并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她忽然有些激动,补充道:“——我是说,长安,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仍站着,神色从容且温和:“阿沅,你不请我进去坐坐?”
窦沅抬袖抹了抹泪,折身让出一条路。
月色悄无声息地落着,拍遍阑干,一重的离与合,又自长安始。
这汉宫的夜,该是要翻天覆地了。
长门冷隅,总有人还挂念着。
窦沅命小桃奉了茶来,又嘱她门口候着,今夜见到这人之事,一概忘了,决然是不可说与人的。小桃退出,落了门栓。
静室只剩他们两人,窦沅心兀自跳,反是又紧张了些。不知觉的,手底攥了一把汗,她搓了搓手指,好一会儿,这津津的汗液才被风干。
那人好淡然地举起杯盏,抿茶,举止间仍有贵气,仿佛这许多年的漂泊与流离,于他皆不算困苦。那样一个飘飘似仙人的淡泊公子,落于尘泥,也未坏了贵气。
“阿沅,好久闻不见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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