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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言-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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萼生哭笑不得,她竟不知舅母有这样大的权威,此刻毫无疑问,整件事已经升级,她要与长辈对话了,萼生累到极点。

用手托住头,不发一言,独守斗室。

所见所闻,都颇有点叫她吃不消。

她轻轻拾起那本珍贵的护照。

护照与陈萼生与生俱来,甫满月,就跟父亲入籍,做了外国人,去领了第一本护照,首页小照片内是一个黄皮肤的新生儿,没有什么头发,眼睛还不大睁得开,可见做不做加国公民,完全不是她的选择。

萼生的父亲是六十年代的留学生,到七十年代乌倦知返,才办妥入籍事宜。

最奇的是母亲,她一直只用临时身份证明文件旅游,在国籍一项后面,偌大一个无趣的字:STATELESS,无国籍。

在香江住了三十年,没有国籍,身分不明,十分暧昧,当时英国殖民政府发一本小小绿皮书给她应急,待随丈夫到了加国,因不愿办理宣誓唱外国国歌手续,一直没取到正式护照。

萼生听过母亲慨叹:“活了大半生,无法证明自己是什么人,天天这样非驴非马的过。”

岑仁芝不愿意做外国人,但是她爱上目前这种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于是继续含糊地过日子。

成年后萼生劝过母亲:“只不过是一本旅行证件而已。”

岑仁芝这样回答女儿,“对,你也兄不过是我体内一组细胞繁衍的结果而已。”

母亲不是普通的母亲,萼生哪里说得过她。

陈萼生连岑子和都应付不了。

两个表弟,性格相差天共地,最令人不服气的是,岑子和也好算是特殊阶级天之骄子了,他的享受,很可能由蒋午昌这种劳动阶级用血汗缴税间接供奉,却当不知足,误听山海经,以为西方社会遍地黄金!拾得动就可以拾,一定是看荷里活电影看得太多了。

与子和一席话,萼生情绪低落,连脸上的肿块消失也没有庆幸。

傍晚,史蒂文生前来照顾小师妹:“我们在三楼的音乐酒吧,下来喝一杯。”

萼生原以为可以向外国通讯社的前辈讨教讨教,谁知那几个人的身边都带着女伴,萼生完全不方便讲话,过了十来分钟,她识趣地告辞。

史蒂文生追上来,“你有心事?”

萼生点点头。

“明天有什么节目?”

“去参观本市各项伟大的建设。”

史蒂文生会心微笑,“我早说过,女同事们都不大喜欢这个城市。”

萼生没好气,“洋基回家。”

  第6章

  第二天早上,酒店门外停着辆大型旅游车,自有车掌小姐向每位人客介绍:“欢迎免费参加本市最新建设,三小时后送返酒店。”笑容可掬。

萼生没有上车。

她要看的,肯定是另外一面。

背后传来一把声音:“你应当上车,节目不错。”

这准是刘大畏,回头,果然是他。

只见他邋遢如故,拍着手说:“今天不做蒙面女侠了。”

“请问节目包括什么?”

“参观三间大学的先进设施,股票交易所运作,东南亚最大卫星传播站,电脑控制的本市交通系统,还有,最新蓄水库,以及脑、心、肺科医院。”

难怪免费,闷死人,恐怕贴上午餐亦乏人问津。

“我不要看。”

“小姐,你要看什么?”

神秘的东方:鸦片窟、妓院、三合会、石板街、避风塘、蛋家妇撑着小艇过来招手,哈罗哈罗,身边蹲着衣衫破烂出屁股的小孩……

乞丐、水兵、酒吧、脱衣舞、城寨、徙置区,最好还有崇洋的亲友,看见萼生诚心拜服,而不是像岑子和那样毫无惧色地索款讨债。

太先进了,太干净了,萼生不要上车。

“还是你带我到处逛逛吧。”

第一站到银行,她要去兑美金,付车资结刘大畏的时候,她厉声说:“收取外币是违法的。”

他答得飞快,“你不讲,谁知道。”

萼生随即发觉她言重了。

走入最大型商场,她发觉所有名贵消费货品均可以美金作交易单位,同前从没有什么不同,出示护照,放行支票立刻兑现,方便之至,唯一分别:售货员服务态度之佳,堪称一流。

她什么都没有买,价钱实在太贵了,令萼生咋舌,在北美洲中级城市长大的她穿惯了八十元一件的连身裙,认为一千八百的衬衫简直荒谬,穿上可以任意飞翔吗,还是脚踏实地的好。

小刘站她身后,留意她表情变化,细听她的评语,不禁深深叹息,资本主义搞什么鬼,怎么栽培出这样朴素纯真的女子来。

游览半晌,萼生转过头来向小刘眨眨眼,“汉堡?”

刘大畏胃口壮大了,“天天汉堡?”

“老刘,你别过分。”

“我听说日本菜最好吃。”

这下子陈萼生上当了,在她的地头,因为海产丰富,日本菜并不算特别名贵,所以她只略想一想,便豪爽地说,“你带路吧。”

那刘大畏如愿得偿,大喜过望,搔着头皮,一副不知自己交了什么好运的样子。

到餐厅坐下,打开菜牌,陈萼生看到价钱,额角险些冒出汗来,风疹差些复发,倒底有涵养,只是瞪老刘一眼,只打算叫客面条。

老刘忽然轻轻说:“看你,荷包比我还涩,我请你算了。”

比陈萼生阔绰有什么稀奇,只有岑子和母子才会相陈萼生随时一丢手就能甩出十万八美金,直至今日萼生每月只能自父亲领得三百元,每次取款,父亲还绝不放过她,拧拧地面颊,笑“这女儿恐怕要养一辈子”,萼生不知道多么渴望经济独立,不然的话,不会一听美新处的出价,立即忙不迭把功课接下来,不过这次不能叫刘大畏请。

辛辛苦苦走单帮,冒风险,他贮钱娶老婆的故事感动了她。

吃顿好的不算过分,她扬手叫来女侍应。

一边还不忘打听民生行情,客人都是些什么人,你们老板是谁,生意好不好……女侍应很大方地告诉她,铺子属于泰古集团,生意一贯不差,客人华洋杂处,萼生记得泰古这间大公司早已是迁册,可见亦是外商。

听不出端倪来,萼生因问小刘:“一两百美金一顿饭,你也要赚好几天吧?”

小刘说了实话,“我的收入哪里有准则,遇上淡季,三天没一单生意,这馆子里客人阶级不一样。”

“不都是无产阶级吗?”

“开头的时候是,后来生活在俗世上,身外物未免积聚日多,扔都扔不掉。”

萼生差些没笑出眼泪来。

她没想到一万数千公里外的一个司机与她可以谈得这么投机,不过这句话有语病,阶级观念太重了。

最终由萼生结帐,她一生中最贵的一餐,毫无疑问。

原本想匆匆离开这所消费昂贵的大厦,刘大畏叫住她。

他有点忸怩。

“什么事?”萼生大奇,他也会不好意思。

他指指橱窗,那是卖体育用品的店铺。

“劳烦你替我买双六号女装球鞋。”

是给他的爱人的。

萼生温和地说:“我同你进去挑。”

“算了,我这身打扮,徒遭白眼。”

“金钱面前,人人平等,来。”

“小姐,”他急了,“你倒底帮不帮忙?”

萼生扭他不过,只得叫他在门外等,跑进去,买一双六号鞋交他手中,他要把钱还她,萼生拒收。

他爱她。

这样千方百计要对她表示一点心意。

萼生主观地认为刘大畏不是一个坏人。

回程,萼生吩咐小刘载她往儿时熟悉的地方游览,她就读的小学却已经拆卸,改建为一座设备先进的半自动邮政局。

萼生惆怅地留恋门外一棵影树。

就在这棵树下,小同学与小同学虚荣地比较午餐便当之优劣,萼生被比下去那日,使回家哭着脸诉苦。

母亲教训她;“将来你是谁才最重要,一个人的高下,同午餐盒子里装哪种三文治有什么关系。”

母亲真是有个百折不挠的大女人,把所有细节抹煞,目空一切琐事。

话是这么说,倒底第二天还是给女儿换了喷香的烧牛肉三文治。

太多回忆,萼生蹲在凤凰木下不肯走。

将来结婚生子,如果够运,养的是女儿,能够把她带到这棵树下来,把往事都告诉她,多好。

假使是儿子,不必了,他们不会懂,要是明白,也太不象须眉男子。

刘大畏蹲在一角陪她。

退学那日,老师对她说:“陈萼生,你是一个好学生,我们不舍得你走。”

师生一起傻气地流下眼泪。

同学们送她一本纪念册,上头有全班报名照与电话地址,她一直放在身边翻阅,结果大意地遗漏在飞机上,父母一直托航空公司找,自然毫无音讯。

回程中刘大畏忽然说:“你外国朋友不少呀!”

萼生一愣,此话何来?

“我亲眼看见外国人把整卷美钞交你手中。”他看到的一定是史蒂文生。

萼生本想解释,一转念,觉得没有这种必要,便稀疏平常地说:“这种男明友,我全世界都有。”

刘大畏这精灵的小子,便马上知道人与人之间还是维持一个距离的好。

“晚上我还要出去,九点请来接我。”

她数钞票给他。

奇迹出现了,小刘居然推搪,“不用这么多。”

萼生笑,“啊,忘了娶老婆的事了。”

真的,怎么可以忘掉,太不象刘大畏了,于是才勉勉强强的收下。

舅母在酒店大堂等她。

萼生看看时间,正好喝下午茶,使请她到咖啡室坐。

舅母气色本来不大好,后来见萼生小心服侍,使回心转意。

她开门见山说:“子和有子和的不是,无端端把女朋友也带来见你干什么?”

萼生唯唯诺诺。

“我根本不喜欢那个博小欣。”

萼生急忙把点心往舅母跟前送。

“子和说你已经答应他,我们这边就开始办事了。”

萼生吓一跳,泼翻手中咖啡,“舅母,我什么都没答应过,你误会了,我根本没有能力,我不名一文。”

舅母双眼瞪出来,表情如被人灌了一嘴海水。

萼生双手乱摇,“这件事我担当不起,舅母,你多多包涵。”

舅母的手本想往桌上一拍,可是回心一想,明明有求于人,态度怎可强硬,气焰便短了一截,又见萼生一脸惶恐,不似假装,便想留个余地。

“你没有办法,你父母有哇。”

“舅母,整件事在移民法律上是行不通的。”

“怎么不通,把人先弄出来,木已成舟,读书也好,做小生意也好,甚至结婚也可以,一定能够获得居留权。”

萼生几乎没冲口而出:除非岑子和愿实与我结婚。

不行,舅母一听,保不定明天就去办喜事。

只听得她痛心愤慨地说:“你们不肯帮忙罢了。”

“舅母!”萼生实在忍不住,“依我的观察,你们一家过的日子,在本市堪称上上,即使成功移民到加拿大,顶多做一户中下人家,为何弃上而取下?”

舅母呆住,她似乎也弄不懂,说不出所以然,风气流行走,走得动表示有办法,有门路非钻不可,否则没有话题,无事可做,于是你走我走人人都走,走风自九十年代吹起迄今未停。

一直闹走,吵得岑教授都不再搭腔,现在被萼生一问,结巴半晌,她答:“子和在这里生活,前途会受到压抑。”

萼生直言,“你怕子和不够竞争能力,将来拿不到分数,要撤到乡间住。”

舅母双眼忽然红起来。

萼生知道她猜中了,暗暗叹口气。

“在我们的社会中,竞争只有更激烈,淘汰更加剧烈,适者生存,都会好比原始森林,年轻人一样要花尽心血明争暗斗,假如子和不善奋斗,在哪里都不会出人头地。”

舅母一怔,眨眨眼睛,泪水汩汩流下。

萼生得理不饶人,“哪里都是人吃人的世界,你听说过资本主义社会不良少年问题没有?似一个毒瘤,永无治愈希望。”

萼生的舅母擦干了眼泪,“只要你答应照顾子和。”

“舅母,我没有能力,我只比他大几岁,我自身难保。”

“怎么会,你吃的你用的你住的分一半给子和不就已经很好?这只不过是暂时性的,又不会一辈子靠你,何况他是你兄弟。”

萼生再一次哑口无言,脑海中电光石火间闪过两个字:共产。

她不置信地问舅母:“你叫我与子和分享我的一切?”

舅母理直气壮,“不应该吗?”

萼生瞪大双眼,她想说:在我们的社会里,个人的名利、成就,诚属个人所有,即使意图回馈社会,亦另有途径,量力而为,毋须交出一半。

萼生完全无法与舅母交通,脑电波频率搞错了,接收失败。

两个人两种不同的观点与概念早已根深蒂固地植入思想,无法转移。

只听得岑太太说下去:“子和的要求不高,照你目前的生活水准对他,他已经满足。”

呵,原来岑子和并不想过帝皇般奢侈生活。

萼生哭笑难分。

“令堂当年一走了之,老人便交由岑仁吉照顾,还有,你外公好不偏心,所住的一幢公寓,亦判给岑仁屏,我们一无所有,全靠自己,你同令堂说,此刻帮我们这个忙,也是应该的。”

阿姨有房产?萼生是第一次听说。

萼生至此已经被舅母缠得晕头转向,她打退堂鼓,“我有点头痛,我想休息。”

“这件事,就一言为定了。”她硬是要萼生答应,硬说萼生已经答应。

萼生的牛脾气也来了,“我不能答应。”她鼓起余勇,看到舅母眼睛里去。

没有用,她心底下知道,舅母还是当她应允了,日后必然口口声声冤枉萼生食言,而父母定会怪她不自量力,夸下海口。不晓得应允人家什么条款。

萼生累极,在帐单上签了名,拂袖而去。

她统共不打算养活谁,道年头,人人迟婚,即便成家,亦将生育计划有那么迟推那么迟,皆因养不起,国家声泪俱下,大声疾呼叹人口老化,小国民不够用,大伙只是假装听不见。

萼生但愿她是孟尝君,食客三千,视作等闲。

谁不想帮人,施比受有福,何用计较岑子和身份的亲疏,无奈没有这个能力,只怕累人累己。

本来萼生还想进一步说,子和即使到了彼邦,也不会快乐,后来还是决定噤声。

躺在床上,耳畔犹自象听到舅母尖刺的声音。

岑子和根本没有考矿过奋斗,他只想分享。

人民原是国家最宝贵的资源,倘若人人有这样想法,这个国家前途堪虞。

萼生似听见子和妈咆吼;“你说得容易,因为你不了解,你一生人要什么有什么。”

在舅妈心目中,陈萼生已经享受够了,此刻拿一点出来,天经地义。

萼生把脸浸入冷水。

她太震惊了。

萼生拨电话结母亲:“妈妈,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最好不要说。”

萼生叹口气,“我会尽快回家。”

“你同关世清那愣小子联络过没有?”

“讲过几句。”

“他告诉找,他已经买了后天的飞机票,赶来与你会面。”母亲语气中有“瞧你惹下的好事”意味。

什么!“我不要他来。”

“你自己同他说,我连管教女儿都失败”我还管他人呢。”母亲挂了电话。

倘若有入窃听电话,定失望,岑仁芝同普通的母亲并无异:罗嗦、多心、担忧,并且,与女儿不算谈得来。

萼生心目中的母亲只不过略略与众不同。

做女儿的不是不知道母亲写作为业,五六岁时,偶而也获准进入母亲书房游览,工作时,母亲却必关上门,不受骚扰。

一次小小萼生闹脾气,槌着门一定要母亲出来,半晌不得要领,哭倒在地,父亲气不过,抱起女儿,在门外斥责妻子:“你别乱煞有介事的好不好?”

岑仁芝自书房内回答:“你看不起我不要紧,毋须君子,亦应自重,我瞧得起自己即可。”

小小萼生已经隐隐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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