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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地鸡毛·新兵连·头人-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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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唉,你不会当村长!”
祖上委屈地说“大爷,我本来就不会当村长,都是你指派了我!”
伙夫说“不是那个不会当,只是这推独轮车的事,是村丁干的!”
接着一边在案子上揉面,一边比葫芦画瓢给他讲了些为官之道。
三年以后,祖上村长会当了。行动举止,有了些村长的意思。这期间他见过一些世面,到乡上开过几次会,听乡长周乡绅说过一回话,又向别的村长学习学习,于是会当了。
祖上做的第一件事,是在村里找了一个村丁,让他替自己推独轮车。这村丁姓路,是个刚迁来的外地户,听说村长让他当村丁,也很乐意。以后再逢夏秋两季,到乡里送田赋,独轮车便由路村丁推着,祖上在一边空手,拿草帽扇风。路上祖上问
“车子不重吧小路”
小路掉屁股推车,弄了一头汗,但仍挣着脖子说“不重不重,一车粮食,可不能说重!”
村里出现案子,祖上不再东奔西跑,断案弄了个案桌,设在村西一间破庙里,祖上坐在案桌后,让村丁传人。路村丁用洋铁皮砸了一个直筒喇叭,站在村西土庙前喊人,也觉得挺神气。参照外村的规矩,断案祖上请各姓族长来作陪;再让原告被告出些白面,让路村丁烙几斤发面热饼,与族长们吃了热饼再说理。断案不再叫原告被告的小名,一律呼大号,张三李四地叫着,很像个样子。祖上一吃完热饼,小路便喊
“张三李四到齐,各姓族长到齐,请村长断案!”
祖上便断案。据说祖上断案之前,爱先瞪大眼睛看原告被告一阵,看够才说“说吧!”张三李四便开始陈述。
据说祖上听陈述时的表情很有意思,嘴里老是“咝咝”地吸气,脸红得像萝卜。断偷盗案,看他那着急劲儿,像是他偷了东西。他听完陈述,不再管原告被告,谁先掉泪谁有理。再就是讨厌争辩,双方一争辩,祖上就气“你们争吧,你们争吧,你们都有理,就我没理!”气呼呼站起就要走。害得双方赶忙拉住他,听他说理。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头人 第一章(3)
自此以后,村里出现争地边、争房产、争桑柳趟子、兄弟分家不均、婆媳斗殴等一干杂事,都来“经官”,找祖上说理。村西土庙里,每三天升起一股炊烟,是路村丁在烙发面热饼。吃过热饼,就该祖上吸气、涨脸。吸完涨完,最后判定
“张三有理,李四认罚!”
或“李四有理,张三出粮!”
事情便结束了。
这时村里发生了一件男女私情案。在桑柳趟子里,金家的汉子,按住了王家的老婆。村里一阵铁皮喇叭响,让祖上断案。祖上没断过这东西,吃罢热饼,坐在案桌后,看着案桌前两个反绑的男女,嘴里不断“咝咝”地吸气,脸涨得像猪肝,不住地说
“好,好,吃饱了饭,你们就做精!说吧!”
还没等双方说,祖上又生了气“说不说,遇上这类败兴事,先得每人罚你们十斗红高粱!”
双方大叫冤屈,祖上马上站起“你们有理,你们有理,就我没理!”气呼呼站起就要走,走了一半又回来,说
“怨咱没本事,问不下这案!咱问不下,可以把人解到县上司法科!”
路村丁一听这话,马上站起,上前就要解人,嘴里说“对,对,解到县上司法科!”
这下将一对男女镇住,不敢再分辩,低头认罚。
以后又出过几件类似的事。不是张家捉住了孤老,就是李家出现了破鞋。这时村子扩大不少,人多姓杂,就乱来。都来找祖上说理。祖上哪能天天容忍这个便通过铁皮喇叭传人,召集族长们开会,烙热饼,想根治男女的主意。族长们吃过热饼,却没想出主意。都说
“日娘这咋整!”
“又不能天天看住他(她)!”
最后还是路村丁想出一个主意,说以后再遇上这类败兴事,除了罚高粱,还可以实行“封井”制度即对捉住的男女,实行封井,七天之内不准他们上井担水。祖上一听这主意很高兴,说
“好,好,这主意好,他给咱们做精,咱给他们封井,渴死他们!”
自此以后,村里再捉住男女,除了罚高粱,马上实行封井。路村丁在井旁守着,不许这些人家担水。弄得男女们舒坦一时,唇干舌燥七天,丢人打家伙,十分可怜。还连累了双方家属。果然,自“封井”以后,村里男女规矩许多。
再有一点讨厌的是,村里不断发生盗窃案。不是张家的猪丢了,就是李家的鸡丢了。弄得祖上很心烦。受“封井”制度的启发,祖上又发明了“染头”制度即在村中所有猪狗头上,按张三李四不同的户头,染上不同的颜色。然后召集族长们开会,吃热饼,宣布执行。这下分明了,张三的猪狗是张三的,李四的猪狗是李四的花花绿绿的猪狗在街上走,果然秩序井然,不易丢。大家对猪狗放心,祖上也很高兴。祖上在街上走,一见到猪狗就说“看你们再乱!”
在祖上当村长的二十三年中,赖着“封井”和“染头”制度,据说申村秩序还可以。路村丁的洋铁皮喇叭,响的次数越来越少。虽然又用公款添置了一把小钹,除土匪来了拍一阵,平常都让它闲着。祖上很满意。据说路村丁有些不满意,常跟人说
“日他娘,又是半月没吃热面饼了!”
祖上再到乡公所开会,伙夫捉住他的手说“老申,我早说当村长不难,看学会了不是!”
乡长周乡绅还夸过祖上一次,说他会当村长。
这时祖上背着手在村里走,也开始心平气和。大家纷纷点着自己的饭碗说
“村长,这儿吃吧!”
“村长,我这儿先偏了!”
祖上也心平气和地摆摆手“吃吧吃吧!”
偶尔村里发生些案子,拍小钹让祖上断案。祖上吃过热饼,坐在案桌后,也稳重大方许多,听陈述时,嘴里不再“咝咝”地吸气,脸也不再涨红该青青,该白白,就是不红。听后果断判决
“张三有理,李四认罚!”
或“李四有理,张三出粮!”
事情就结束了。
村里逢上红白喜事,都要将祖上请去坐首席。祖上坐了首席,红白喜事才开始。祖上爱吃臭鸡蛋,大家都在席上摆上两个,让祖上吃。弄得村里人腌蛋都抱着瓮子摇,好摇烂两个让它臭,以备不时之用。这成了申村一个风俗。时到如今,村里谁家遇上红白喜事,都得准备两个臭鸡蛋,摆在席上。吃不吃,是个摆设。我每当看到臭鸡蛋,就想起了姥娘家祖上。
头人 第二章(1)
民国二十年,祖上死了。享年七十五岁,村长当了二十三年。发丧时,据说棺材弄得不怎么样,槐木的;但场面比较隆重。这时村子已发展到二百多口人,村里大人小孩都来送烧纸。包括以前被祖上罚过高粱的、封过井的、染过猪狗的人家。棺材启动,许多娘们小孩还哭了。这期间村里又发生几起日常案件,祖上一死,没人给他们断案,害得大家有冤无处申,有理无处说,觉得像天塌一般,于是伤心。好在祖上临死时指定我姥爷继任村长,大家才略略放心。于是待七七丧事过后,姥爷脱下孝衣,便接替祖上到村西土庙里断案。不巧这时路村丁也害伤寒死去,村丁就换成了小路。传人仍用铁皮喇叭与小钹。小路嗓子比他爹脆。
姥爷这人我见过一面,可惜记不得了。他一九五八年去世,当时我仅八个月。据说他老人家临死前的最大愿望,是想将我光着身子丢到他被窝里。姥娘在一旁说“丢什么丢,你身上恁腌!”
姥爷说“那让我摸一摸他吧!”
于是母亲上前,让他摸了摸我。
据母亲说,姥爷这人很和善,瘦,长一撮山羊胡子,一辈子没别的嗜好,就是爱吃肉。一年冬天,王家杀了一头羊,将羊肚子埋在后岗不吃。夜里我姥爷去将羊肚扒出,回来收拾收拾吃了。姥爷虽然和善,但据说继任村长当得还可以,赖着祖上创下的“封井”与“染头”制度,维持着村子前进,没出什么大差。
可姥爷的村长仅仅当了两年,就让外姓人给戗了。戗者是宋家。宋家本来是我姥爷辈才迁来的一个外地户,一副挑子,挑了一窝孩子。可来这里落脚后,赖着男人勤劳,起五更背筐拾粪;女人纺棉花,纺花不点油灯,点一根麻秆。四十年过后,竟熬成一个不大不小的肉头户,拥有三头牛,两头驴,两顷地。挑担子汉子成了宋家掌柜,农忙时还雇两个帮工。这时宋家掌柜在街上走,觉得再让一个刮盐土卖盐的人家当村长,对他指手画脚收田赋,情理上有些说不过去。恰好这时机构改革,村长易名,改叫保长,宋家掌柜便推了两石芝麻,送到十五里外周乡绅家,回来带回一纸文书,在村西土庙里一宣布,姥爷的村长就没了,宋家掌柜宋遇文就成了保长。不过村丁没变,仍是小路,改叫保丁,传人的工具仍是铁皮喇叭和小钹。
姥爷的村长没了,闷着头生了两天气,也就算了。惟独姥爷的兄弟三姥爷性子鲁莽,有些不服气。好端端的发面热饼,自家吃了几十年,现在改了姓让别人吃,心里想来想去想不过去。姥爷劝他
“谁家的江山也不是铁打的,上边让换人,咱有个啥办法”
三姥爷瞪着眼睛“再换也轮不着他,这村可是咱爹开创的!”
以后每逢村里再断案,铁皮喇叭一响,三姥爷便提溜个粪叉,到村西土庙前转悠。
宋家掌柜上任以后,倒没改祖上的规矩,仍是封井,仍是染头;断案之前,仍让原告被告出些白面,让小路保丁烙发面热饼。发面热饼烙好以后,保长和族长还没动手,三姥爷横着粪叉来到铁鏊前,先拎起一张往嘴里送。保长宋家掌柜看着三姥爷手中的粪叉,拉着脸不言声;别的族长也不言声。纷纷说
“断案断案。”
只是这热饼是按人头数烙的,三姥爷吃了一份,就苦了小路保丁。
以后每逢夏秋两季,该收田赋,小路保丁奉命到各家收赋。轮到申家门上,三姥爷又提溜个粪叉在门口等着。还没等小路保丁开口,三姥爷倒说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头人 第二章(2)
“小路,你和你爹,以前可都是吃申家饭的!”
小路保丁的脸马上赤红,喃喃着说“三爷,你别对我出毒气,宋家掌柜让收,我有个啥办法”
三姥爷顿着手中的粪叉说“我×宋家掌柜他妈!他就没想一想,这保长怎么该轮上他!”这话后来传到宋家掌柜耳朵里。宋家掌柜也有几个狼腰虎背的弟兄,都摩拳擦掌要找三姥爷算账,宋家掌柜摆摆手“忍住,忍住。”
这时发生了“高粱叶”事件。宋家种了一百亩高粱,这年好雨水,高粱叶子长得像大刀一样肥。高粱叶子用途很广,可以织蓑衣,可以拧草墩,可以搭房顶。刷高粱叶子并不影响高粱的生长。一到七月出头,大家都刷高粱叶子。为了自己把叶子刷完不让别人刷,宋家掌柜派了他的三弟看守。可惜老三是个聋子,一百亩高粱,他站在这头,别人钻到另一头刷叶子,他一点听不见。十天下来,高粱叶子被人刷去大半,宋家掌柜很生气。这天,三姥爷序列中的孬舅(届年十五岁),和村中一帮顽童,又到宋家高粱地刷叶子。可惜这天宋家老三病了,换了老四看守。老四不聋。孬舅与顽童们刷着刷着,就被老四给抓住了。老四将顽童们手中的筐一集合,将孬舅一干人带到村西土庙里,命令小路保丁“去打小钹,去用喇叭喊人,抓住贼了,让保长断案发落!”
小路保丁不敢怠慢,忙打小钹,传人,集合了保长和族长,发落贼人。
这里宋家掌柜坐在案桌后,一反平时的温和,铁青着脸,瞪着眼,指挥小路保丁
“把草筐都给我剁了,让这些贼羔子们面向南墙跪着!”
于是,草筐被剁了,孬舅一干人被捺到土墙前。
这时三姥爷正在家收拾牛套,听到消息,提溜粪叉一溜小跑就到了土庙前。到庙前一看,见草筐被剁了,孬舅跟一溜人在那跪着,愣着眼睛来到宋家掌柜面前,说“老宋,你去把小孬拉起来,赔我一个草筐,咱们没事。”
谁知宋家掌柜不服软,也愣着眼睛说“一个贼羔子,不把手给他剁了,就算是好的!”三姥爷说“你剁,你剁,我拉都不拉!”
这时其他几个族长打圆场“老三,算了,算了。”
有的说“保长,算了算了。”
谁知这时宋家掌柜说“高粱叶子事小,偷盗事大,不能坏了村里规矩!不能什么人都来庙里撒野!那以后村里还过不过了我非让这些贼羔子们跪到星星出来,每人再罚他们五斗高粱!”
三姥爷握着粪叉说“好,好,断得好老宋,你就让他跪吧,你就罚吧!”
然后不再跟宋家掌柜争吵,提溜着粪叉回去了。
“高粱叶”事件过去了两个月。该收高粱了。大家都把这件事忘记了。宋家弟兄们都很高兴,对宋家掌柜说“这下可把申家的威风给治了!”
宋家掌柜也握着手中一根廉价的文明棍说“看谁能把谁的*揪下来!”
村中百姓也都觉得申家服了软,宋家胜利了,宋家掌柜的地位稳固了。宋家掌柜手握文明棍,穿着月蓝大褂从街上走过,人们纷纷点着自己的碗说
“保长,这儿吃吧!”
“保长,我这儿先偏了!”
宋家掌柜也不在意地摆手“吃吧吃吧。”
该到集上卖高粱了。这时突然发生了一件事,宋家老四在卖高粱从集上回来的路上,突然被土匪绑架了。这一天没有月亮,老四高粱没有卖完,也回来得晚些。这时节地面上有些不大安稳,土匪丛生,到底是哪一部分土匪绑的,给老四弄到什么地方去了,一时也弄不清楚。宋家一下子乱了。纷纷派人出去打听。村里也乱了,跟着惶惶不可终日。过了有三天,宋家老四托人捎回一个口信,说赶紧送到大荒坡五十石小米,换他的性命;他在土匪窝里可是受罪了,抬杠子,灌凉水,那罪受得不用提了;千万别告官,一告官这边就把票给撕了。宋家掌柜一下蔫了。村前村后地转,文明棍也不提了,月蓝大褂也不穿了。到了第二天,只好变卖了家产,折成五十石小米,送到了大荒坡,换回了老四。老四被抬回来,已经不成人样子了,身上的皮肉没一处不烂,话也不会说了。宋家掌柜忙着再变卖些家产给老四看伤,一时保长也顾不上当了,村里的案子也顾不上问了。村里马上大乱。
头人 第二章(3)
这时有人传说,绑架案的主谋是我三姥爷,变卖了家中一头小草驴,托土匪干的。麻烦在于这种事情无法找土匪调查,谁也不好说到底是谁干的。三姥爷在街上走,反正昂首挺胸的。村民们揣测形势,又觉得宋家掌柜的地位还不太稳固,申家也不大好惹。这时见三姥爷在街上走,大家又纷纷点着饭碗招呼
“老三,这儿吃吧!”
“老三,我这儿先偏了!”
三姥爷昂首挺胸的,正眼也不看人家“偏什么偏,咱早*吃了!都以为靠上硬主儿了都以为咱这些爷们是吃素的了!”
闹得人家挺尴尬。最后为了免招是非,大家不约而同地改掉端碗到门口吃饭的习惯,纷纷躲在家吃。一到吃饭时间,一街筒子没人。
宋家老四的伤终于好了。宋家弟兄几个缓过气来,纷纷提出要找三姥爷报仇。宋家掌柜拦住
“忍住,忍住,你又没抓住人家的手,凭什么找人家”
这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宋家掌柜又开始当他的保长,又让小路保丁打小钹,用铁皮喇叭传人,到村西土庙里断案。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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