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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臣记-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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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愣,有些讷讷的说着,“周大人年少有为深得陛下信赖,倒是江某多此一问了。”他随后自嘲的笑笑,问道,“恕江某再饶舌一句,大人上次在扬州,我曾多次想要拜访大人,听闻大人喜好书画,我也曾觅得一些不菲的古画想要请大人一道赏鉴,为何大人不肯赐见,不给我这个机会呢?”
我云淡风轻的笑笑,“不是我不肯见江先生,而是见了您一个,总不好不见其他人。每个人都带着些他们认为我应该喜欢的东西,我也是应接不暇。不瞒先生说,那些东西,我未必不喜欢,只是,我实在不缺。”
他再度盯着我,仿佛在揣测我此话的真伪。恰在此时,厅外快步走进一个中年长随,那人行至江春身后,躬身行礼道,“老爷,不好了,太太传信来说少爷又把西席先生赶跑了,让您在徽州府这边再觅一个师傅。”
“什么要紧的事,非要这会儿来回。”江春回首呵斥道,“越发的没有规矩了,还不出去。”
那人听他喝骂,一耸肩连忙退了出去。江春对着我摇头,讪讪的笑道,“大人见笑了,家中仆人没有规矩,我们商户人家毕竟是不能和为官做宰的比啊。”
这话令我听出一些弦外之音,我心念微动,顺着他的话说道,“徽州文风昌盛,士人辈出,为令公子在此地寻一个先生当不是难事。江先生注重子弟教育,这便和仕宦大家诗礼之风类似了。”
“不同,大不同。”他一径摆首,长叹道,“徽州山穷水浅,土地贫瘠。历来子弟想要出外发展唯有读书入仕,仕途不通便只能入贾,似我这般。可即便家资万顷又如何,士农工商,商贾只能排在最末,终究还是输人一等。所以江某才着意培养族中子弟读书,怎奈何犬子顽劣,不堪教化。江某想要光耀门楣的抱负到底还是要落空了。”
我似不经意般缓缓说道,“令公子毕竟还年轻,未能领会江先生一番苦心。其实朝廷也有不周全之处,像先生这样在大灾之年肯为百姓慷慨解囊的义商,是应当给予相应的封赏。”
我话音刚落,他神情陡然一震,目不转睛的盯着我看了许久,问道,“大人此话当真?若江某出资赈济灾民,朝廷会嘉许江某一个官职不成?”
我含笑颌首,“此事合情合理,为何不当真?”
他瞬时露出喜色,当即表示,“那江某愿意出资五万两,以安抚凤阳府水患之急。”
“先生稍安勿躁。”我微笑摆手道,“此事还须呈报陛下,待陛下恩准之后,我再知会先生亦不迟。”
他微一怔,神色中透着急切,“是,是。那么江某便等大人的好消息。相信以大人之能,定不会令江某空欢喜一场。”
我一直保持着微笑送走江春,待他离去之后,返身回至厅中,听到阿升问我,“刚才还谈笑风生,人一走,大人就愁眉苦脸上了。”
我不禁一晒,“这么明显么?”
“大人真打算给他捐官?国朝可还没有这样的先例呢。”他亦有些忧虑的说道。
我叹道,“国库空虚,太仓银告罄,这些都是真的。军需,河工,赈灾,营田开荒,海防,处处都需要钱。一旦边疆再有战事起,或是再有大灾至,朝廷可真是捉襟见肘了。既然这些大商贾对官爵有所图,我也就趁此机会为朝廷多纳些钱罢。”
“大人这话是安慰自己,您也知道这事一定得挨骂,不是挨陛下骂,而是挨那些言官们骂。可恨他们天天坐在京里锦衣玉食,专盯着人错处,骂完这个骂那个的。真应该派那些人来赈灾,来看看老百姓要是没钱活不下去是个什么情形。”
他愤愤不平一阵,复又问我,“那刚才江春说他要捐五万两,您干嘛不直接收下啊?还那么谨慎说等陛下准了才行。就是陛下日后不准,您收了他赈灾的义款又能如何,他还能告您去不成?”
我被他问的一笑,“事情没办成就收下人家钱财,岂不成了巧取豪夺?”
“那您觉得陛下会准了这事儿么?”他略有些担忧的问。
这正是我忧虑的。直觉告诉我,陛下会理解并同意我的请求,可随之而来的却是她要面对朝中众臣的质疑。
我回到房中,铺陈好一张空白的奏疏,详陈我对捐纳一事的想法和捐纳方式,并在起首第一句话着重写下:“乞不为常例。”这五个字。
第七十七章 苍烟金马
不出意料,陛下发还折子,准了我所奏请事项,并以一句:”元承所言,皆救荒防患急务,悉从之。”来阻挡了其余人等的质疑。
接下来的事便顺遂多了,我令阿升将捐纳的官职及所需花费一一列出,张榜公告。
其时,我所拟的官职皆为虚衔,还有一部分为封典,即授予捐纳者祖先恩典荣誉,并不予其真实官职。
但即便如此,依然引发朝野一片哗然。这年中秋之时,我收到了两淮都转运盐使沈继派人送来的十万两银票,言明这是他与户部商议之后经陛下恩准的,用来赈济灾民的两淮盐引税,并令送银票之人转述他的话给我听,既然不缺钱了便请少卖几个官罢。
这笔钱我自然不能要。两淮盐税如同漕粮一般,轻易动不得。我不知陛下为何会同意沈继这么做,也许是拗不过他执着的性子,也许是为了给我个机会去拜访他,当面说清楚我的想法。
这一次,沈继没有拒绝见我。我在他的花厅等候时,见厅中一应陈设简朴,并无一件玩器摆设,看来他果然如传言中那般不喜外物不饰奢华。
他见到我,也省去那些客套寒暄,直截了当的问,“周大人,你定要见我,所为何事?莫非是日前送上的盐税还不够大人用的?”
我将银票奉予他,诚恳道,“沈大人误会了,元承是来奉还盐税。两淮盐,历来是国税重中之重,轻易不能挪作他用。元承已筹措足额赈济银,亦会和陛下说明此间情形,请大人还将这笔钱交予户部。”
他肃然地看着我手中的银票,“周大人所说的筹措,除了卖世袭盐商的资格,便只剩下卖官了罢?卖官鬻爵!想不到国朝竟然开此先河,而且还是在我有生之年可以亲眼见证,沈某真是三生有幸。”
我平静回答他,“事从权宜。户部的情况沈大人应该清楚,若说这一场水患不足以拿不出赈灾钱粮,可日后呢?元承并不敢卖官鬻爵,所捐纳的皆是虚职,且这些富贾们为朝廷赈灾出了力,原本也该给予一些奖赏。沈大人坐镇两淮盐务,不能只眼盯着富庶的扬州,还要多想想辽东,西北,治淮,治黄河等等朝廷需要用钱的地方。”
“周大人未雨绸缪,是替朝廷赚钱的一把好手。”他轻笑着,眼中却无半点笑意,“那么我想请问周大人,两京大内一贯号称有十万宦臣,如此庞大的人群,却人浮于事,虚耗财力物力,为何不裁减了去,每年倒能省俭出不少银子。”
这个问题不是我能决定的,我坦言道,“国朝宦臣的人数是立国之时便定下的,历来也是由皇上亲自裁夺。元承对此也不敢妄议。”
“怎么周大人又谦虚上了。当今朝堂,还有你不敢议之事么?天家不饰节俭,以举国之力蓄养如此多家奴,难道不该进言劝诫么?”
我微微颌首,依旧真诚说道,“沈大人的意思是要陛下从自身做起尚俭,这固然没错,可也只是节流而已,朝廷还需找到开源的法子。元承绝不是说捐纳这个办法好,这毕竟只是一时权宜之法。至于怎么能令国库充裕,百姓富足还有赖于沈大人为陛下多出谋划策。”
沈继面无表情的看着我,良久摆首道,“继无此能为。周大人敛财手段高明,不去户部任职确是可惜了。你口口声声说户部没钱,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自己却丝毫没有俭省之意。周大人,你千里迢迢从京里来赈灾,排场不小,听说你还带着内廷供奉的建州龙团?”他忽然提高声音问道。
我微微一惊,只得据实答他,“是,元承并非有意铺张,是事出……”
他挥手打断了我,声色俱厉的道,“周大人那些理由怕也都是为了朝廷,为了陛下罢。那沈继也无谓知道!继这里并没有好茶好水来招待大人,大人这便请罢。”
他的逐客令下的决然,我尴尬的起身,感觉到自己的脸大约是红一阵白一阵的。无奈之下,我向他长揖告辞。
直到我离去时他仍旧岿然不动的坐在原处,目不斜视。
“大人又挨骂了罢?早就知道会这样,连我都能猜到的事!您干嘛非要自己撞上来让他骂?”阿升嘲弄的问我,语气里却有种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我回想适才的对话,心中已没有不快,遂对他解释道,“他送了赈灾的银两给我,出于礼貌,我总要亲自拜谒感谢他一下,至于他说什么,我听着就是了。”
阿升并不满意这个回答,不以为然的白了我一眼,又对我撇了撇嘴。见状,我笑着对他道,“反正回京里也是要被骂的。不如先习惯一下,听听他们如何骂我,我也提前想好辩驳的话。”
他轻笑出来,复又白了我一道。我于是笑叹道,“阿升,我觉得我是老了呢。这些年下来,脸皮都比从前厚了。”
他终于乐了出来,笑过一阵后,他略微严肃的问我,“您说这个沈继知不知道,他的官位还是您举荐的?”
“应该知道罢。”我回答。
“那他还这样对您?就不能知恩图报一下么?”他颇为迷惑的问道。
我笑着冲他摆首,“这对于他来说未必是值得高兴的事。他本身根基不厚,一入仕途就得了人人称羡的差使,多少人眼热,背地里不免说他和我是一党,也许还会说他讨好巴结我。所以他更是要对我不假辞色,能远则远。我知他的难处,所以若是有机会也便成全他罢,让旁人看见他并不对我客气,反而更有助于他在世人心中留下个好名声。”
阿升听过沉默不语,半晌叹气道,“您原来心中这般清楚,唉……”
说话间,我与他已行至虹桥。扬州城,上方寺至长春桥为草河,便益门至天宁寺为城北,自瓜洲到古渡桥为城南,从小东门至东水关号称小秦淮,而中心处皆会于虹桥。
所谓扬州好,第一是虹桥,杨柳绿齐三尺雨,樱桃红破一声箫。虽是深秋时节,天气晴好,城中人三三两两皆来游湖。那湖中画舫林立,观其名字也取得颇为绮丽,有唤流霞,鸣鹤者;也有叫春螺,云淡者;还有叫青雀舫,百花舟的;更有唤为可以游,镜中行者。
前方岸边忽然围上来一群人,将去路都堵了大半,有人指着湖面上一艘名为烟艇的小舟说道,“来了来了,匡生的船来了。看他今天要吹什么花样。”
我随众人向湖中看去,那小艇上独坐了一个长须老者,手持一杆水烟。他燃起烟,先吸了一口并未吐出,再吸了一口仍不吐出,一连吸了十数口仍不见一丝烟气吐出,众人见此已是轰然叫好。却见老者口中缓缓冒出一股白烟,那烟初时似有若无,渐渐连成一道直线飘飘然直升半空,在空中盘旋一阵后,忽然化作一团,其状好似妇人头上发髻,就在众人指点间,那烟却由白色慢慢转为淡青色,再看那发髻也变了形状,好似远山含翠,连绵不绝。
此时一阵清风拂过,那青山陡然变做一个须眉仙人的模样,其状甚为清晰,仙人衣袖随风飘展处的褶皱无不毕现。围观众人有拍手叫好的,也有被他神技惊的目瞪口呆的。
正当众人陶醉于观看仙翁时,那道烟又渐渐的变了颜色,越来越深直至墨黑,点点升起在空中又化成一顶黑云,恍若山雨欲来。众人皆叹服,叫好声音连绵起伏,正等待接下来又会变出什么时,那老者向空中吹了一口气,蓦地里风生烟散,黑云消失的无影无踪,一缕沉烟缥缈,再难觅踪迹。
一时间观者皆为老者吹烟之术颠倒,有人已开始向湖中老者问询其水烟价钱。正自热闹,前方又传来一阵马嘶声,滚滚烟尘中但见数百匹马踏烟而至,奔腾鸣叫,声势夺人,细看时,却见各色名马俱备,有雷首良马,大宛良驹,乌孙天马,西域汗血。更奇的是,马颈处挂着各色花卉,奔腾而来时,只见繁花灿烂夺目,令人目眩神迷。
阿升亦看的目瞪口呆,不禁赞了一声好,却也没忘记拉住一旁的本地人探问此时跑马于城内是何缘故,那人听后一笑告诉他,这是扬州盐商汪府上每日必做的营生,汪家蓄养了数百匹名贵马匹,在城中遛马驰骋已是街知巷闻的一道景观了,老百姓津津乐道的却是看看每天是否有不同的新马加入其列。
“大人,这里的马各个都是名种,每匹都怕是要费数十金才能打理得宜,这上百匹下来……”他吐了吐舌头,做个鬼脸,“这些盐商可真有钱。”
说话间,又有一队人逐着湖水骚动起来,却是湖面上飘来大朵大朵的金箔,金箔上又贴了素纸上面写有一些字,只听一人叫道,“这次散金,又是潘老爷家得了彩头。”
我不禁一笑,阿升见状忙问我是否知道其意,我于是告诉他,“我此前听人说起过,扬州盐商喜欢玩一个游戏,令门下之人买了金箔贴上姓名,去镇江金山塔上抛洒,金箔沿河逐水而下流至扬州,他们便因此打赌看谁家的金箔先到扬州城,便算是个绝好的彩头。”
阿升听完咋舌不已,半晌都未说出一句话。我见他呆若木鸡,便将他拉至一旁人少处,再徐徐向前行。
“大人,您应该多向这些盐商要点钱,再敲他们狠点。”他忽然缓过神,颇为抖擞的说道,“我之前还觉得您要的不少了呢,要是知道他们这么散钱比富,就不该手下留情!这成了什么了,石崇王恺么?”
我见他义愤填膺的样子颇有趣,暗自笑了一阵,还是略微正色地耐心解释道,“他们既想长久占据盐商身份,付出点钱总是应当的,可也仅限于此了。无论他赚多少,那些钱都是他自己的,至于如何花钱,别人更是无权过问。如果不是朝廷需要钱,我也觉得藏富于民是个好办法,一个清平安乐的时代是应该民生富庶商业繁盛的。”
他眨眨眼,仍不甘的说道,“那这些人也太,太不会花钱了罢。您说他们做点什么风雅的事不行啊,这么,这么直白浅薄的散钱,真是暴殄天物,不知何谓享乐。”
他转首顾我,好奇的问道,“要是大人您有好多好多钱的话,您会怎么花这些钱呢?”
闻言我怔住了,不知如何作答,这个问题也是我从未想过的。阿升见我发愣,抢着道,“您就没有什么想要拥有的东西,怕是钱也花不出去。可是,您明明也有自己的偏好呀?”
我颌首莞尔,思忖过后认真答他,“我有很多喜欢的东西,只是有些确是没想过拥有。如果我真的有很多钱,那么我想建一个藏,收藏古书之余,还可以典藏方志,政书,科举录,当今诗文。以供后世翻阅留存,也可以让后人知晓我们这个时代曾出现过哪些风流俊彦人物。”
一语罢,路边有人一壁走一壁呼朋引伴高声叫道,“慎斋先生今日在维扬书院讲实学,快些走,去晚了又连坐得地方都没有了。”
第七十八章 俯仰昔人非
维扬书院地处扬州城西,是致仕的乾嘉朝礼部尚书创办的讲学所。而他们口中的慎斋先生则是乾嘉朝吏部文选司郎中成若愚,他是乾嘉八年的进士,曾任户部主事,因得罪权贵而被贬谪外放,乾嘉二十二年被推举出任内阁大学士,但终因立嗣一事触怒先帝,被削籍革职。
据闻他归家之后,一直在吴中一代讲学,所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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