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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臣记-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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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颌首愈发恭敬回答,“陛下的意思臣明白。只是臣觉得所谓时势,也有此一时彼一时之说。从前之时,内廷中大多数人都是墙头草,真要说他们结党也还算不上,不过是作壁上观。
  如今大势已定,陛下即便不威慑,内廷中人一样震服。冯瑞是错在营私,臣恳请陛下念在他在内廷中服侍了半生的份上,权且留他性命。”
  我一面说,秋蕊一面侧过头来冲我轻轻摆首。
  待我说完陛下已回首看着我,她此时一定很气恼,申斥我道,“你何止是留他性命,简直是让他荣休!奉御是六品的俸禄,再加之他从前积攒下的,你是要让他舒舒服服的出宫去当个财主么?朕的内廷让你这般心慈手软的管下去,日后还不翻了天了。”
  其实我觉得她说的很对,我这样下不了狠心的人确实不适合管理偌大的内廷。
  但此刻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回道,“冯瑞年纪不算老,本还可以在秉笔的位置上再做很多年,他又是坐惯了高位的人,降为奉御对他已是很重的处罚,请陛下姑念他这么多年当差勤勉,从轻发落。”
  我话音刚落,她嚯的伸手指着我,“朕的话你听不明白么?还是你的忠义良善都是用来和朕作对的?”
  我不敢再说话,垂首侍立。我能感觉到她眼中的寒光在我身上上下游移,半晌,她一字一顿的道,“当日杨湛可是革职下狱的。”
  她忽然提起杨湛让我心中一颤,我更加不知道如何开口,我忽然有种猜测,如果我不再求她,也许结果反而能好一些,她在意的似乎是我的态度,而不是事情本身。
  “朕再问一次,你认为该如何处置?”
  我深深的吸气,躬身道,“臣以为,冯瑞罪不至死。陛下若要警示内廷可将其革去一切职务驱逐出宫。”
  片刻之后,我听到她疾声喝命我出去。
  次日,陛下下旨将冯瑞革职逐出内廷,而带给我这个消息的人是孙淳泽。
  彼时我在房中静思己过,他来时脸上带着明显的悲悯神情,“真是凄凉,冯瑞这辈子算是完了,像咱们这样的人被撵出内廷还怎么生存呢?”
  我平静的看着他的眼睛,“陛下旨意里怎么说的?”
  他长叹一声,“就说他结党营私,私相授受,其实也没那么严重,不就是副画和白釉仙人像么,谁让他沾了长公主只好算他倒霉了。”
  我垂着眼默默的点头,心中悲怆。
  他忽然瞥见桌上放着前日他拿给我的臂搁,笑问道,“你怎么还没把这个呈给陛下,你侍上也太不精心了些。”
  见我只是笑笑,他又道,“你说冯瑞倒了,空出来的位置,陛下会赏给谁?你可有人选了?”
  我摆首,苦笑道,“陛下如今正对我不满意懒得见到我,我说的话她更加不爱听,不然的话,我倒是可以推荐你。”
  他脸上有明显的失落,但一闪而逝,随即拍了我的肩安慰道,“陛下只是一时生你气,你一贯受宠,她不会冷落你太久的。”
  他又和我闲话了一会,离去时,我叫住了他,我凝神注视着他,再度问道,“陛下旨意中只列了冯瑞之罪名,没有其他么?”
  他迅速的点头,奇怪的看着我,我亦正视着他,四目相交,他的目光陡然变得闪烁起来,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疏漏。
  我不动声色的看着他有些张口结舌的样子,最后他终于抵受不住我长久凝视他的目光,在仓促的告辞声中夺门而去。
  我闭上双目,以手抚额,冯瑞的事,事发时只有我和秋蕊两个人知道,过程是由司礼监秘密查处的,整个事件并没有外人知晓,冯瑞曾拜托我去请孙淳泽为他求情,而我那时心里已经隐隐疑心于他,所以并没告诉他。
  我反复问他旨意内容就是提醒他,他不应该能知道旨意以外的东西,他清楚的说出那两个证物之时,我便知道自己不幸猜出了这个告发他人谋求进位的故事里的,始作俑者。
  陛下确实没有冷落我太久,几日后她待我便一如往昔,并派我出宫去经厂为她校印三十本华严经。我办完差事便顺道去看杨楠母子。
  杨楠看到我依旧很高兴,笑问我从何处归来,我只能信口诌道,“前阵子不住的下雨,我也懒得出门,就只在近处溜达罢了。”因笑问他近日都在忙些什么。
  他笑得有些害羞,扭头跑回房中拿了一叠纸出来递给我,“我最近在学诗,请先生看看。”
  我拿在手里看时候,纸上题了秋感,是一首七言律诗:天上重云郁不开,严飙送凛破空来。波澜海上鱼龙睡,摇落山中早木哀。长空射雕过玉塞,短衣骑马望金台。战秋辞向宵深读,太息江东独步才。
  这诗写的倒有些气概,难为他如此小的年纪。我和颜鼓励他道,“做的不错,不过你可真的要宵深读,然后方能独步才。”
  他本来有些不好意思看我读他的诗,低着头羞红了脸,此时听我这样说,一径抬起头,眼睛发亮,用力的点头道,“我一定会的,只有这样才能考中进士,替父亲母亲争光。”
  一语未了,忽然听到门口有人叫道,这是周掌印府上么?

  第四十三章 朝来寒雨晚来风(一)

  只听勤忠陪笑道,“我们这儿是周府,但只有周掌柜,没有什么掌印,不知道各位大爷说的可是我家主人周承先生?”
  电光火石间,我飞快的和阿升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在对方眼中都看到了惊惧之色。我急忙示意他快些出去拦住来人。
  却听见来者高声喝道,“什么周承,掌印大人的名讳岂是你一个下人乱叫的,哪儿来什么掌柜,快些让开让我们把东西抬进去。”
  我僵立在院中,不知如何是好,一直以来我隐隐担忧的事终于要发生了。只是来的这般快,令我猝不及防。
  杨楠拽了我的袖子,有些诧异的看着我道,“外面好像有人找先生,您不出去看看么?”
  我蓦地一机灵,才惊觉瞬间我已出了一背的汗,我支吾地应承着杨楠,足下却寸步未动。
  可勤忠和阿升究竟拦不住人,一会儿功夫,一群人抬着几个大箱子便进了内院,其中一人见到我愣了一下,随即满脸堆笑上前躬身道,“大人果然在府上,才刚林升还拦着小人们不叫进来,幸亏小人认得他是您身边伺候的。”
  他见我不答言,又上前一步笑道,“小人是内务府的,钱总管派小人等给大人您的新宅添置些东西,钱总管说了,他前些日子忙晕了,竟不知道大人新置了此处宅院,心中十分过意不去,先让小人等过来看看大人还有什么缺的物事没有,改日大人方便时,钱总管再登门给大人赔罪。”
  我忖度着他的话,又见那一箱一箱的东西停放在院子里,有些不悦的道,“我这里不缺什么,麻烦转告钱总管,周某多谢他的好意,改日我定会亲自去拜谢他,这些东西请你们拿回去吧。”
  那人也不着急,依旧陪笑道,“大人您就别为难小人们了,这要是再抬回去,钱总管还不骂死小的们。您要是有不满意的,改日再和钱总管说就是了,小人们只管把东西给您送到,我们也不便多打扰大人,这就告退了。”他一面行礼一面往后退去。
  “等等,”杨楠此时突然出声叫住了他,我怔在那里,连回首望他都不敢,只听他冷冷问道,“你们这些东西是送给谁的?”
  来人也愣了一下,打量着杨楠,猜想他可能是我的亲戚,忙点头笑着回,“这位爷,这些东西是内务府总管钱大人专程送给周掌印的。”
  我无力的垂下头,觉得浑身的力气都在一点点的消散。
  内务府的人走了,院中恢复一片宁静,我听着自己不规律的呼吸声,却始终都不敢转身去看杨楠。
  身后突然传来他的笑声,他笑的那般肆意,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这笑声让我面红耳赤,汗湿衣衫。
  忽然一阵秋风起,寒意沁透周身,我禁不住抖了一下,觉得身后的杨楠伸手指向我,厉声问道,“周掌印大人?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司礼监掌印周元承啊!我从前就听过你的名字。”
  他一面说一面走到我面前,我无法直视他的眼睛,只好闪烁的看着地下,他冷笑道,“你可真是用心良苦,城府如此深,我当着你的面骂过你,竟然看不出你有任何反应。我想知道,你收留我们母子有何居心?是想拿我们再和皇上邀功么?还是想买好我以作你日后欺世盗名的筹码?你说说看!”
  他的喝问让我微微有些踉跄,我心乱如麻,脑中有许多不成句的解释的话想说给他听,可张了几下嘴都无法说出口,我深深的叹气垂下了头。
  阿升见我无力辩解,急道,“你怎么这么说大人,他是一片好心,觉得你们母子处境艰难才想帮你们的,开始的时候大人根本不知道你们是谁……”
  “后来知道了,就开始构思他的什么阴谋诡计了吧。他会那么闲?到处装好人?你当我还是三岁小孩子那般好骗么?”杨楠一步步的逼近我,低声问道,“我早就奇怪你年纪轻轻的到处经商身边却只带了个比我还小的小厮,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你是个生意人,说起官场上的事头头是道,连朋党这种话题你都有自己的见解,如今想来你这种惯于结党营私的人自然深谙此道!”他直指着我的脸,眼中尽是鄙夷,“你不是读过圣贤书么?不是号称君子么?我且问你,所谓事无不可对人言你做到了么?你这般鬼鬼祟祟是不是想害了我父亲之后再害我们母子?”
  阿升愤怒的拍掉他指着我的手,高声道,“大人才不是那样的人,他要是想害你还用等到这会儿么?他不告诉你就是怕你有这般反应。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大人对你们母子有半点不好么?”
  我略微抬起头,看着杨楠,他鄙夷的目光让我心中一颤,我向他走近些,艰难的开口说着,“杨楠,我,绝没有害你们的意思,我只是想,能够帮你们一些……”
  “少说些废话了,你们这群宦官最会装腔作势哄骗人心,父亲说的没错,你知道你这样叫什么么?”
  他斜眯着眼睛瞥着我,缓缓张口一字一顿的道,“静言庸违,象恭滔天。”
  我倒吸了一口气,那是尚书尧典里的话,意思是专指那些花言巧语,面目伪善,表面恭敬实则包藏祸心之人。
  我心里难过,已不再想做任何解释了。
  杨楠将我的沉默当作是默认,他跨步到我面前,做了一个我此生都难忘的动作,吐了一口唾液淬在了我脸上。
  “楠哥儿!”杨夫人高声喝止了杨楠,她疾步走到我身边,对着我福身,她的声音冰冷而充满敌意,“周掌印,妾身和犬子此前不知这是您的宅邸,误住了这么久,多有打扰之处,请您包涵。我们即刻就搬出贵府,从今往后不敢劳动掌印挂怀我们母子之事,我们与掌印此生最好都不要再相见。”
  我垂首沉默的点着头,心头空洞无依,亦只能独立西风下,任唾面自干。
  过了不知多久,阿升走到我面前,低低的叫着我,他的眼中充满了泪水,我很想对他说些安慰的话,可我连自己都无法安慰,笑容凄然
  第四十四章 朝来寒雨晚来风(二)

  我尚需回到西暖阁中向陛下禀明今日所办之事,可她在听完我的话之后却长久的沉默,不发一言。
  我思量着自己所奏报之事并无不妥,心下茫然,她这般对我让我想起了第一次在重华宫拜谢她时,所遭遇的难堪和无助。
  正当我努力想着如何打破沉默时,她搁下批阅奏疏的朱笔,问道,“今日除了经厂,你还去了哪里?”
  从她的声音里我听不出任何情绪,但这个问题本身足可以令我浑身一紧。
  我知道自己不能欺骗她,也猜到她一早便都知晓了,现在这样问只是在考量我此刻是否会如实回答,我定了定心神,答道,“臣去了自己的宅子。”
  她将身子半靠在椅背上,继续问道,“你不是不愿意置办产业么?何时想通了的?”
  我喉头发紧,吞咽困难,勉力吸气回道,“臣因为遇见了故人之子,所以才想通的。”
  “故人?”她拉长了声音,飘渺而轻柔,“杨湛何时成了你的故人?你和他有旧么?”
  她果然都知道了,我无须再掩饰,“臣与杨湛不是故交,但臣曾为他求过情,亦曾亲耳聆听陛下对他的惩处之意,所以臣在心底冒昧的将他视为故人。”
  “你也知道自己冒昧了,如今可知道别人是怎么看你的了?”
  她的话勾起我心中的伤疤,面上那处被唾液唾弃过的皮肤也开始收紧,“是,臣知道了。”我低声答着。
  “那你又知不知道朕会如何看你,如何对你?”
  我轻声道,“陛下对很臣很失望,臣应该接受陛下的处罚,无论何种形式。”
  她没有接着说下去,良久的沉默。
  我站在她身后一步的位置,看着她松松挽就得堕马髻以一个美好的弧度半垂下来,发髻中插着一根玉蝴蝶纹步摇,那蝴蝶好似随时要振翅高飞。
  终于蝴蝶的翅膀轻轻的抖动了一下,她开口说道,“朕拿你当做心腹,你拿朕当做什么?”
  我怆然无言,心中溢满对她的愧疚,我尽量平静的说着,“对于臣来说,您是君主,是臣一生要尽心服侍的人,是恩人,是臣发誓效忠也一定会效忠的人。”
  “可你并知道忠心的意义。你现在在做的事就是在伤朕的心。你以为朕会不知道?你能瞒得住?你可曾想过被朕知晓的后果,还是觉得朕一直对你太过纵容了?
  朕从未怀疑过你的忠诚,否则你现在也不可能站在这里和朕讲话了。但朕不能容忍你对敌人的宽容,你数次犯了这条却始终没有省悟。
  你以为你的同情怜悯会得到敌人的原谅么?天下间有多少值得同情之人,你周元承一己之力又能帮的了多少?”
  我羞愧难当,颌首道,“是,臣现在明白了……”
  她挥手打断我,“你不明白!以你一人之力根本做不了什么,但你却拥有全天下最大的靠山!你只有背靠朕,才能有力量去实现你心中所想,帮助你想要帮助之人,让唾弃你轻视你的人不敢再当面侮辱你。这才是你真正需要明白的事。”
  那一瞬间,我恍若醍醐灌顶。长久以来,我一直谨守自己的身份作她的内臣仆从,却从来没有想过她为什么在芸芸内侍中选中了我,她要的是否也只是个能服侍她饮食起居闲时陪她解闷的仆人。
  原来她想要的不仅仅是这些。
  我真诚的俯身拜倒,顿首道,“臣辜负了陛下的期许,若您能再给臣机会的话,臣一定不会再令您失望了。”
  她嗯了一声,冷冷的说道,“明日起随朕上早朝,晚间给朕念奏疏,朕另有差使交办给你,你都需要做的妥妥当当的。”她扬起头,面无波澜,“朕身边不养闲人,明白了么?”
  我轻声道是。她再度拿起朱笔,翻看一道奏疏,半晌后说道,“须让你长点记性,去外头跪着,跪到明日卯时前,盥洗后在廊下侯着朕上朝。”
  我领命叩谢她,躬身退了出来,在院中跪了下来。
  这是我第一次被她责罚,也是唯一的一次,我心中没有半点不甘或委屈,反而有些忐忑自己能否做到她心中希望的样子。
  院中那株古树的叶子上积了些夜间的露水,有风吹过时,叶子摇动细细簌簌的撒下许多水珠,像落了阵微雨,水珠滴在我皮肤上清凉沁润,一滴滴的渐次润到我浮动燥热的心头。
  我隔着窗纱想象着她伏案时的样子,渐渐的那个身影变成一道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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