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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臣记-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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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心里轻轻的笑着,”夏掌印也没有陛下说的那么不堪,只是年纪大了有些眼力不济。”
  “你眼力也不怎么济,看谁都有好处,在你眼里可有不好的人?”
  她问我的一愣,这好像确是我一贯的性格,我垂首笑道,“陛下说的是,可夏掌印若是不好,您此刻哪里见得到这幅清明上河图。”
  她瞥了我一眼,漫不经心的道,“这是秦启南送过来的,说是日前从一个徽州商人手里买下的。”
  我默然无语。突然间想到了那日他对我说的话,一阵意气涌上,我恭敬说道,“臣有事奏请。臣想在内廷设一个内书房,挑选些才智好的内侍教习他们读书识字,还望陛下恩准。”
  良久,她开口道,“国朝不许内侍习字,这是祖宗规矩。”
  我快速的思考如何才能说服她,“臣不敢坏了规矩。只是若能让一些有智识的人来担任十二监的工作,也许能更好的为陛下办差效力。臣只是想选出一部分人来教习,作为日后负责十二监的内侍来培养。”
  “不准内侍读书时为了防范他们干政!”
  这个问题让我既无奈又不解,我敛容正色道,“自古以来宫廷内侍由于所处的位置,很难完全避免和外臣政事的接触,光是防范,臣以为是防不住的。
  与其让一群无知无识的人弄权,不如教导他们圣贤经义,以仁义礼智信来约束其心性,导其向善。”
  我此时无法判断她听完之后的反应,只想任由自己把心中所想尽述给她,我俯下身去,顿首道,“陛下,宦者并非都是奸佞之辈,高力士曾被誉为千古贤宦,臣以为力士所以能有此美誉,亦是因为其幼年受过良好教化之故。”
  她的沉默在我的意料之中。我跪在她身旁默默的等待着,过了很久,并没有等到她的雷霆之怒,她再次向我伸出了手。
  那一刹那,我几乎有些泪湿眼眶。我心中感激她对我的信任,才能使我这般无所顾忌的说出心中所想。
  我垂首站在一旁,听她轻轻嗤笑我,“你是预备做高力士了,又拿朕必玄宗?可惜朕没有机会遇上杨玉环。”
  我深深的吸气,这个比喻确实不妥,我连忙低声向她告罪。
  她摇摇头,回视我,面带微笑,“你说的未尝没有道理,朕可以准奏,但言官们可是会和朕啰嗦扯皮,尤其是内书房的用度开支。”
  我思考了一下,回道,“陛下不必为这一项犯难,臣可以用自己的俸银积蓄,无须额外开支。”
  她似有些意外,盯着我看了好久,皱眉道,“你的俸银加之赏赐确实不少,怎么不留着自己用,朕知道十二监那些掌事的外头宅子都阔气都很,你倒不想着置些产业?”
  我摆首,对她说出自己的心里话,“陛下知道,臣没有亲人。实在不知道置办产业来留给谁。历年俸银积攒下来也确实不少,只是臣无处可花。”
  “你总有喜欢的东西,拿你的钱去购置些古籍字画也好,留着自己赏玩不是桩乐事?”
  我再度摇头,“臣是有喜欢的物事,可也仅仅是喜欢了,臣不想占有它们,能够欣赏过那些美好的东西,对臣来说已经足够了。”
  她轻轻叹气摇头,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人一般,“这事儿先放着吧,朕会挑个合适的时机和臣工们议,到时候你不必说话。”
  我大喜过望,忙向她谢恩。
  她挥手命我起来,忽然指着那副清明上河图道,“这个赏你了,回头挂你屋里去。”她不顾我错愕震惊的神情,继续道,“不光得挂着,还得写上题跋,朕要后世的人都看到国朝司礼监掌印留下的字迹。”

  第三十四章 隐隐伤怀事(二)

  我的手腕悬在半空,手中的笔饱蘸了墨汁,却久久不能下落。
  画中那些舟船树木,市桥郭巷,亭台远山仿佛穿过了无垠的时间铺陈在我面前,再将我一点点的裹挟在其间,令我神魂颠倒头晕目眩。
  我无力的掷下笔,喟然长叹。我无法在这样一副已历经百世并且终将万代流传下去的名作上题下我的名字,我此刻,没有这个勇气。
  我不再想这个令我头疼的题跋,只专注于怎样向陛下告假出宫,替秋蕊去探望她的哥哥。
  但秋蕊的兄长毕竟是朝廷官员且刚升任要职,我若私下去见他并不妥当,最终我决定和陛下实话实说。
  她并没太犹豫便允许了我的请求,只要求我在傍晚前必须回宫。我欣然领命,带了阿升出宫门上马,朝宣武门西大街而去。
  我向总兵府门房的老者道了姓名来意,很快就见这座宅邸的主人王玥匆匆穿过花厅来到门前迎我进去。他和秋蕊长的十分相似,一望既知是兄妹,只是哥哥魁伟英俊,妹妹秀气挺拔。
  我们两厢见礼,他迎了我进去,对我很是客气,而那客气中又没有疏离,反倒有种亲切的热情。
  “舍妹心里常提到周掌印,说你为人谦逊,年纪虽轻待人真诚有礼,心地极好。还说自从你来了,帮她分担了不少事,她倒轻松多了。”他笑着说道,一壁请我上座。
  我谢过他在下首坐了,将秋蕊托我所带之物悉数奉上,“王大人客气,您叫我元承就是了。”我大略的环顾四周,见厅中装饰简素,便道,“大人刚到京,诸多物事怕是还不齐备,有什么需要的您可以吩咐我,我平日里出来还算方便。”
  他笑着摆手,“我军营里住惯了的,一切从简。咱们也别大人掌印的了,你比舍妹还小上一岁,你我原该兄弟相称,你便唤我的字仲威罢。”
  他这般豪爽,与我素日常见的文臣颇为不同,我心里欢喜,因他是从辽东总兵任上升迁,我便向他请教辽东的兵事和防务。
  他大摇其头,摊手道,“一言以蔽之,乱!朝廷的政策重在安抚,所以防为主攻为辅,那便不急于练兵了。任上的将吏自觉天高皇帝远,索性能贪则贪。
  正所谓勒索夷人无厌也,嫌女真人给他们纳贡不够,就关闭马市禁止贸易。乾嘉三十六年,一度停市长达两年之久,女真人的人参都烂掉十万余斤……”
  我思忖道,“这么说来,辽东兵事一大半的责任倒在朝廷,是咱们的官员不思练兵又贪腐成性,逼的女真人反了?”
  他点了点头,继而又摇头道,“狼子野心倒也不得不防,但眼下他们还没实力。朝廷以夷治夷的方略是不错,将女真人各部分而治之,只要他们一盘散沙,终成不了大气候。
  说回吏治,那是朝廷要整顿的当务之急,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等着女真人蒙古人来杀光咱们怕是不容易,但要是咱们从里面自己杀起来,党争民怨,既有内忧,不免外患,两相夹击,那可就势危了。”
  我颌首,追问道,“那依您看,边疆上应该派什么样的人驻防呢?”
  他一壁思索一壁回答,“边疆的大臣不易做,驾驭边防毕竟和在京城里大有不同,军中可疑可惊的事多,所以朝廷得指派信的过之人,信就只谈成败,不纠些小过失。
  其次勤于练兵,不能只着眼修固长城,该打的时候还得打。再次不贪钱财,事儿的责任大,招的怨恨必然多,要是心志不坚只图谋自己的利益,那就必然致边疆利益不顾。我以为这样的人虽难找,但总还是有。”
  我不禁疑惑,“国朝整顿吏治十余年,难道就没有半点功效么?”
  他哈哈一笑道,“肃清贪腐不是朝夕便能成事的,当年励精图治的过了这些年也松懈了,只治人不治己也是有的。”
  我听他话中有话,便索性直言,“仲威指的是当今首辅大人?”
  他微一沉吟,颌首道,“元承老弟可知道,我此番入京是陛下一意坚持,而最大的阻碍就是这位秦大人。
  我在辽东之时与各将并不投契,皆因其余人等都是这位秦大人的心腹。秦大人无论对蒙古人还是女真人,都本着招安策略,能抚则抚。陛下心里清楚,只是苦于不能动他。我看召我回来卫戍京畿也是陛下大有深意之举。”
  我仔细的想了想,确然如此,陛下已有防范秦太岳之心,接下来怕是迟早要动他,只是秦太岳亦不可能不察觉,却不知他会有怎样的动作。
  “今儿说了这么多,是和老弟你投缘。一方面是因为舍妹的缘故,另一方面,”他拱手以示敬意道,“是因为陛下。陛下信你,我自然无疑。往后咱们见面的机会不少,总之咱们精诚团结,合作无间,元承意下如何?”
  我拱手称是,明白陛下之所以许我来见他,是因为视他为心腹,且让我多听听他的话之故。
  此时已临近中午,只怕再谈下去就要连午饭一起在人家这里解决了。阿升在一旁轻轻拽了我衣袖,他怕是还惦记着别的去处,又晓得在傍晚前必须回去的命令,所以生怕在此耽搁太久。
  我于是起身向王玥告辞,他自然不肯,定要拉着我用饭才行。
  我笑道,“仲威兄适才还说我们日后见面的机会很多,既然如此,又何必急于一时呢。元承今日出来的匆忙,还需早点赶回宫中。日后若有机会定会和仲威再畅谈一番。”

  第三十五章 明日阴晴未定(一)

  我和阿升告辞出来,沿着宣武门大街策马缓行。
  回想适才那番话,心中疑惑大盛。陛下调王玥统领禁军,难道竟是提防秦太岳有不臣之心?我对秦太岳跋扈朝堂排除异己虽也有不满,但从未敢做如此想。
  陛下是否已经忧虑日后有天,她们君臣矛盾加剧,秦太岳会逼宫以迫她逊位,再扶持幼主登基………毕竟国朝日后的继承人也会是他秦家的血脉。
  我只是专注的想着这些,并没有留意周遭事务,直到阿升出声唤我,我才停下纷繁的思绪扭过头来问他何事。
  “先生,刚刚咱们的马超过了御史赵大人的车,他似乎也看见咱们了,您是不是应该和赵大人打个招呼?”
  我暗道不妙,怎么自己竟一点都没注意到,我在长街策马从都御史身边过却对他全然不加理会,确是太过轻狂无礼了。
  我急忙停住马,回头看去,赵循的车正缓缓驶来,我下马站立路旁等候,准备给他赔罪。
  赵循的仆从们已看见我在此等候,其中一个扶车的仆人低声请示了他,于是车子在经过我面前时停了下来。
  我忙躬身揖道,“元承疏忽,适才无礼之举请大人见谅。”
  赵循没有答言,也没有撩开帷帘看我一眼,车子安静的停在我面前,他的仆从们此时都齐齐地盯着我看。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车内之人始终没有动静。
  我保持着恭敬的姿势,额头已开始微微有些汗意。那些仆从们看我的眼神里尽是奚落和嘲讽。而此时周围也开始慢慢的聚拢了一些看热闹的人。
  终于赵循的管家大概觉得如此僵持下去终是不妥,出声提醒了赵循。
  车内的人清了清嗓子,隔着帷帘冷冷问道,“尔何人也?”
  此话一出,阿升立即站直了身子,他涨红了脸,愤慨的拉着我的袖子道,“先生,咱们走吧,这老头太无礼了。”他终究没敢大声说这些话,只贴在我耳边用激愤的语气说着。
  我对阿升安慰的笑了笑。赵循对我的态度,我可以理解,他是朝中清流,本就不屑理我这样的内侍,何况还有长公主一事………他毕竟是长公主的家翁,所以他心中恨我亦属正常。
  我维持着谦卑的姿势,再拜他,“在下司礼监周元承,路遇大人,下马拜谒。”
  赵循重重的哼了两声,森然道,“老夫与内廷中官素无瓜葛,尔快些退下。”言罢,他吩咐管家继续前行。
  从始至终他未看我一眼。
  此时我垂着头,也能感受到周围人讥讽嘲弄的目光。
  “原来他是个宦官,不说还真看不出来,模样挺斯文倒像个书生。”
  “光像有屁用啊,这种人连仁义怎么写都不知道。”
  “他肯定是得罪了御史大人,人家这么不待见他。”
  “这御史也太不给人面子了,不是让人下不来台么,这年轻宦官礼数挺周全的。”
  “你懂什么,宦官哪儿有好人,他这纯粹是装出来的,赵御史明察秋毫才不会上他的当。”
  我僵立当下,脸红心跳。一阵羞耻感伴随着周围人的声浪渐渐涌上,将我团团笼罩。
  “先生,咱们走吧。”阿升在一旁小心的提醒我,他声音里充斥着委屈和不甘。
  我抱歉的看着他,点了点头,在众人的围观下仓惶上马离去。
  “先生,为什么人们这么讨厌我们?”
  这个问题让我在心底叹息,我无奈的回答,“因为我们所处的位置,离君主和权力最近。我们当中的一些人会利用君主的信任,干扰政事,玩弄权术,甚至做出残害忠良祸乱朝纲的事情。
  而这些事情,历朝历代皆有。所以随着时光的沉淀,人们把对国破家亡的全部恨意都转移到我们身上,即使我们现在什么都不做,也必须要承担误解诋毁甚至谩骂,因为我们不过是权力的祭品,而且是最软弱最直接的祭品。”
  阿升似懂非懂的望着我,“难道我们当中就没有好人么?”
  我掩饰住一丝苦笑,温和的问他,“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是好人呢?”
  他毫不犹豫的答我,“先生你这样的就是好人啊!”
  我哑然失笑,”阿升,对于你来说我也许算是好人。但是对于赵御史,我就只是陛下身边搬弄是非献媚阿谀的小人,对于适才对着我指指点点的那些人来说,我一定是戏文中话本里为谋权力不择手段的奸佞无耻之人。
  所以好人,站在不同的立场和角度看,会完全不一样。你所认为的坏人,在和他政见相同利益一致的盟友眼中,也可能是个好人。”
  阿升侧着头想了一会,睁圆眼睛对我说,“那是因为他们不了解先生,先生以后可以解释给他们听,做给他们看啊。”
  是啊,我可以用语言和行为去解释,可是会有人愿意听,愿意相信么?
  我对任何人都谨守应有的礼貌,但却往往连一个不加轻蔑的笑容都无法换得,又有谁会在意我心中所想和我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我不想把重重的无力感带给阿升,便轻松和悦的笑道,“希望在阿升眼里,我一直都会是个好人。”
  他双眸闪亮,灿然一笑,重重的点头,“当然会了。先生待我好,教我读书。不光如此,您对周围的人都好,要教习内侍们读书认字,更从来都不会像那些位高的掌印秉笔那样动不动就打骂低阶内侍,您在我心里永远都是好人……”
  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从路边窜出一个少年,那少年跑的那般急,以至于完全没有意识到阿升的马头正对着他。
  眼见他就要被马撞翻,我飞快的伸出手拉紧了缰绳,阿升坐下的马扬起腿嘶叫一声,停了下来。
  我急忙翻身下马去看那少年,他似乎吓傻了般失神的坐在地上,浑身颤抖不已。
  “你吓死我了,这般冲出来可是不要命了?”阿升气急败坏的道。
  我蹲下身子,摇了摇那少年,“你可有受伤?”
  他一激灵,看向我,我们四目相对,他的眼睛湛然剔透,有股摄人心魄之感。他低下头摸了摸双腿和胳膊,确认并没有受伤之后冲我摇了摇头。
  我心中踏实多了,试图扶他起身,一拉之下才发现他双腿瘫软无法站立。我示意阿升一起将他搀扶起来。
  那少年却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低头四处张望,样子很是焦急。我看他似乎在找东西,便询问他找的是什么。
  “是白鸟玉佩。”他急急的回答,看来那玉佩应该是他珍爱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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